时迁耍笑够了,见林冲出言,不敢执拗。提着哈迷蚩的裤子,走过去,丢在他身前。哈迷蚩赶忙弯腰伸手去够。时迁玩心再起,照他兜屁股一脚,喝声:“去罢!”不期他后边却滚出一件东西来。
哈迷蚩见状大惊,赶忙拾起来便朝嘴里送,想嚼碎了吞下,毁灭证据。
时迁站在他身旁,见他屁股里掉出东西,先是一愣怔。再见到他竟然拾起来要往口里送,立刻觉出此物不凡,遂抬手给他一个大耳光,
登时打得哈迷蚩脸都肿麻了,张不得嘴。时迁劈手夺下他手里的物事,定睛一看,乃是一个龙眼大小的蜡丸。
便是时迁这个泥土里钻来钻去的人,最不嫌腌臜,现拿着这颗从“那里”掉出来的蜡丸,也觉得一阵阵的恶心。赶忙丢在地上,让喽啰将一张信笺包了,拿出去清洗干净了回来。
时迁再拿这只碰过臭蜡丸的手,再去哈迷蚩脸上狠命掴一掌道:“腌臜畜生,用这般恶心的方式藏东西。”便也下堂去净过手,从喽啰那里取来洗净的蜡丸,拔出小刀将蜡丸破开,内里有一团绉纸。抚平了一看,却是蝌蚪一般的奇怪文字,众人皆不识。
时迁将手里小刀抵在哈迷蚩颌下,恶狠狠地逼问他“此乃何物?文字何意?”
哈迷蚩见瞒不过,又怕死,只得再招供道:“刚刚小可欺瞒了大王。小可原在大殿下粘罕处做军师,此番是替大殿下给斡离不下书的。在白马津渡口没追上大军,才在此寻船过河,欲至牟驼冈给斡离不送信的。”
林冲奇道:“尔下书便下书,凭信笺即可,何必弄这个腌臜蜡丸?”
哈迷蚩答道:“是两位元帅约定的,两路军马平素传信,必得公文纸笺和蜡丸书一道送达,对照无误才作准。防备军情泄露。”
众人闻听皆骇然,可知金国人作战,花费多大心思。幸亏昨日擒这厮时,便将他手脚捆个结实,今日又凑巧,才得到此“蜡丸书”。
时迁从未进过学堂,连汉家文字也认不得几个,休提看到异族的文字了。他不说自己无知,反觉得是有人故意难为他,不觉一股无名火起。一顿拳脚齐下,打得哈迷蚩赤着身子乱滚,被坚硬的地砖磕得浑身都是淤青。
哈迷蚩不吃眼前亏,赶忙大喊:“休再打了,小可翻译此书便是!”
一旁喽啰忍着笑,丢给哈迷蚩衣袄。任他穿戴好了,跪着捧起蜡丸书念到:
今太原急切不克。尔东路军宜先攻克中山、河间。待太原、中山、河间三镇俱在,择机再取汴梁。
占城在次,攻心为先。留其朝廷,为吾大金国收敛钱粮。杀牛食肉,不如养牛挤奶。吾弟切切听令。大元帅粘罕。
时迁闻言又怒,拎着哈迷蚩,老大耳光只顾打:“尔北国番兵,敢把俺大宋比作牛羊?”
鲁、林、杨三个,闻知粘罕如此下令,乃是不愿斡离不独个建立功勋;或者是谋略上图个“稳”字;亦或想“养敌自重”,在金朝国内独霸南境军权。休论哪种想法,都会给钦宗朝廷一个喘息之机。
林冲挥手让喽啰押哈迷蚩下去关押,再对鲁智深道:“此‘蜡丸书’对朝廷颇为有利,可动摇斡离不攻城的心气。这人该放他去牟驼
冈下此书信。”
杨志却老大疑虑:“这厮惯会扯谎,前言不搭后语。先说在斡离不幕府,后来又改口替粘罕下书。哪知他翻译的意思,是真是假?”
鲁智深思忖一下,言道:“斡离不已然兵临城下,多一封蜡丸书,也加不得几两气力。万一他翻译的话是真,则吾朝就赚了。让他去下书,不赔有赚!”
众人听“大和尚”讲起“生意经”,都觉得好笑。
燕青道:“那便将这厮交于俺和时迁哥哥,押着他去牟驼冈。借他下书的空档,俺俩趁机放火。”
这里正说着话,戴宗先回来报信:“闻听传言,今日金国人自清晨起便全力攻打酸枣门,不知战况如何。昨夜咱遇到的那股金人,在战场旁的小村里住了一夜,刚刚开拔往牟驼冈那厢去了。”
燕青忙问戴宗:“昨夜杀死的金人,他们掩埋尸首了未?”
戴宗道:“不曾,便在荒野里弃着。”
燕青跟几个哥哥道一声:“小乙去去便回。”言讫拽着时迁,两个上马离去。没半个时辰,又驰了回来,却各罩了一身番兵的羊皮衣袄,都戴着金人的狗毛盔头。
燕青对鲁智深道:“俺和时迁哥哥扮做番兵,押着哈迷蚩去牟驼冈,趁金人都去围攻酸枣门、营里空虚的机会混入去。捱到天黑放火烧他草料,定能成功!”
鲁智深伸两手各拉住一个,仔细叮嘱道:“休要逞强,烧得到固然好,烧不到也休勉强,再寻机会图他便是。你两个小厮,好歹都得存得性命回来!”
两个三十来岁的“小厮”,听大哥哥如此说,心里泛起一阵暖意。诺一声,押着哈迷蚩上路。
沿着黄河,两岸都有堤坝在,乃是千百年来治理这水,耗费无穷人力财力修筑的,堤岸都高过田野数丈。燕青骑着紫烟、时迁骑着嘶尘,再驰骋在牠们熟悉的原野上,两匹马都兴奋得直喷响鼻。
哈迷蚩座下马乃是从太原骑来的北境金国马,到了宋境里,水土还不适应,此时并不兴奋。加之跟哈迷蚩还未调处和谐,便不时尥个蹶子,跟他闹了一路的别扭。
掌灯十分,三人远远看见牟驼冈了。燕青自怀里掏个黑丸子出来,逼着哈迷蚩吞下去:“此乃俺大宋宫廷里的牵机毒丸,吃下去四个时辰内毒发,四肢抽搐,头脚抵到一处而死。不得俺的解药,断不能活。你必得按吾等指令行事,才给你解药。”
哈迷蚩点头不迭,当着他俩的面吞下。
三个到了金人营寨门前,哈迷蚩打马驱前,用女真话叫门,守门的小番子将三个领到营内、大帅牛皮帐前。找个空着的撮罗子,让三
人等候。都将马匹拴在撮罗子一旁的马桩上。
哈迷蚩跟燕青道:“适才营里军士言,斡离不大帅此刻还在酸枣门前,攻城一整天了,死伤不少,城墙未破。”
燕青闻此言,心下稍稍放松些,使个眼色给时迁,他会意闪身出去了,消失在薄薄夜色之中。
撮罗子里,燕青手按龙泉宝刀的刀柄,盯着哈迷蚩看。两个都不说话,各想心事。
约莫两三盏茶的功夫,忽然听见营里吹起牛角来,接着便有人筛锣,满营开始叫嚷,都是女真话。燕青心知,时迁放火得手了。便将头伸到撮罗子外面去张望,见营里不多的金人,都往西南堆放草料那厢奔,去救大火。
燕青看着眼前的大帅牛皮帐,心里想再放一把火,烧了他帅帐,岂不妙哉。便缩头回来,在撮罗子里取出火刀火石,打火要点火头。
谁料哈迷蚩猛地从撮罗子蓬上拽出一条短棒来,双手擎着,朝燕青背后刺过来,竟带起一丝风声。
燕青被他攻了个“冷不防”,闻听风声响,忙朝右手倒下去,再一翻滚起身。还是慢了分毫,被哈迷蚩棒头捅在左肋下,一阵钻心地疼。哈迷蚩得势不饶人,将手里短棒使得霍霍生风,朝燕青逼过来,不让他起身。
燕青躺在地下,只来得及翻滚躲避,急切里脱不得身,也腾不出手去抽刀。
哈迷蚩嘴里叫嚷:“该死的宋人,你道俺是你朝的进士么,手无缚鸡之力?某这个进士,那是文武皆……”刚嚷到此,他手里短棒挥得高了,正扫到撮罗子墙壁上,攻势便顿了一下。
燕青趁此机会,将身子一蹿,撞开撮罗子木门,便翻滚到门外空地里。一个鲤鱼打挺,跳起身时便抽刀在手。
哈迷蚩武艺平常,心思却快得紧。见燕青翻滚出木屋去,他脚下一加劲,也随着蹿出门去。待燕青跳起身那一瞬,他已经朝右手边逃开三五步了。
说时迟、那时快,眼看哈迷蚩就要逃开,迎面却正遇到时迁放火回来。见哈迷蚩要逃,时迁抽出柳叶刀便来迎他。
哈迷蚩见前后受攻,忙斜刺里朝帅帐那厢,泼命地逃,脚下竟然生了风一般。
好个时迁,搁着三四丈见哈迷蚩转头,他也不假思索,手里柳叶刀便被当做飞刀,霎时离了手,奔着哈迷蚩面门飞过去,好巧不巧,刀刃正贴着他面庞切过去。幸好哈迷蚩脚下顿了一顿,否则这刀便要卸下他整个面皮了。
饶是哈迷蚩躲了这一下,柳叶刀飞过来,正切下了哈迷蚩的鼻子,
鲜血腾地溅开,便似面皮上绽开一朵红菊。有诗为证:
先秦五刑罪者惧,墨劓刖宫和大辟。
墨者刺面劓割鼻,不伤筋骨伤面皮。
哈迷蚩瓮声叫出一嗓,捂着面皮仍是逃开了。
时迁纵过去拾起柳叶刀,又取剩的火头把金人牛皮帅帐点燃,便拽着燕青上马冲出金人营寨。
此时寨里的人都去救火了,斡离不大军还在酸枣门外未归,这两个小厮才有机会,这般来去自如。以后再想有如此好运,怕是不能了。
燕青肋下被哈迷蚩戳了这一下,路上慢慢疼起来。伸手一模,肿起老高一块。二人便只能缓辔慢行,仍是去绕黄河大堤。
时迁在马上顿足道:“可惜俺那一刀,擦着哈迷蚩那厮的脸过去了,不曾要他狗命。幸亏你给他服了毒药,那厮没解药必死。”
燕青忍着痛道:“你怎恁地心实,俺哪里去弄牵机毒药?只是诈那厮。再说牵机毒药,服下立时便死,哪有甚么解药可救?”
时迁如梦初醒:“俺还以为你是得了奇遇,得此毒药哩。”
燕青叹一声:“是俺失了计较,那哈迷蚩是个读书人,牵机毒没解药,他该是书中读到过。怪俺把他当做了寻常女真人。”
时迁也懊悔道:“女真番子读了书,更不好对付了。”
二人说着话,再回身看去,牟驼冈上火光初时耀眼过一阵,后来便慢慢暗下去。跟前几日那火比起来,还是小得多。估计对于金人来说,伤不到多少筋骨。二人渐渐离牟驼冈远了,心绪愈来愈黯淡起来。似此国仇巨变,只这数个好汉、几骑刀马,又济得甚事?
七潭湾偏在一隅,每日里打听得来的讯息,都是旧闻。让水泊七星开心的,乃是初九那日,金人狂攻酸枣门。傍黑时眼看不支,城头上宋军挑出金人帅纛,守城军士齐声叫喊:“金人统帅被刺杀,俺宋人勇士夺得帅旗!”
看看自家统帅的大纛被宋人夺去,攻城金人气势为之一馁,给守城的宋军缓了一口气,便挺过了金人最猛烈的一次攻击。
闻传言道,斡离不见登城的金人因帅旗而气馁,功亏一篑,发怒斩了三名統军猛安,险些引起阖营哗变。那日后,再未泼命打城。
七潭湾里众人闻听这条传言,心下稍安:自己这一伙儿前来助战,还是起了些作用。从二龙山带出来数百人,如今剩下不到三十骑,那些性命还没算白丢。燕青新添伤势,那几个也都有旧伤未愈。七潭湾里众人,也只能躲着将息。再无力出庄去战。
迤逦来至二月,闻听金人破不得汴京城,种师道、姚古兵马,共四路勤王之兵,已源源而至。
鲁智深对众人道:“值此冬末春初,风雪未消。野无青草,民少存粮,金人孤军深入,我只深沟高垒,他求战不得,人无粮、马无草,
饿也将他们饿死,怕他怎的?”众皆以为然。
又一日,戴宗拿回一张纸道:“闻听朝廷正同金人议和,现有手抄的金人议和条款在此。”林冲展开看时,上书道:
大金邦东路大元帅斡离不,今率雄师渡河,直抵东京城下。本可即日攻下城池。因知道朱室已经内禅,换了少帝,过去之事,可以不必计较。且屯兵城外,与宋室再行议和,以留赵氏宗社。今开议款于下:束室少帝,当与大金邦立誓书结好,尊金邦皇帝为伯父,自称侄。须遣大臣及亲王至金营为质,以便护送大军过河。宋室割中山、太原、河间三镇之地与金邦。所有在中原之燕云各州人民,一律送归北地。宋室输纳大金邦黄金五百万两、白银五千万两、牛马各一万头、表缎一百万匹。
鲁智深听林冲讲,气得站立起来道:“大宋养士二百年,三岁孩童也知华夏祖宗,如何就不能战胜金兵?”
林冲叹一声:“就俺看,这钦宗小皇帝,八九分是要求和。”
阮小七骂一声:“难怪他赵家喜欢阉人,全族都是没卵子的!”
众人正聊得气愤时,喽啰来报:“有一队金人,约莫五六百骑,后面跟着一趟车仗,朝七潭湾行过来,好似来劫掠的。”
水泊七星相互看看,如今大半着伤,只这三十来骑,如何抵敌?
还是鲁智深道:“光棍不吃眼前亏,汴京安不得身,吾等回二龙山便是。待将息好了再回来!”
阮小七已多日里筹划此事,闻听鲁智深要回二龙山去,赶忙招呼一众,弃了七潭湾山庄,人马都来至黄河边。
那里早停了十来张木筏,帆樯橹篙皆备。众人牵马上去卧着,三十来个人都按着自己的马匹坐稳了。
已是早春二月,河水比正月时大了些,微风和煦。阮小七跟几个会放排的,把早已绑扎好的帆布扯起来,用竹篙撑离河岸。十来个木筏连成一个大木排,风鼓帆满,便缓缓离岸,顺流朝东漂行起来。
猛然间河岸上现出无数马匹,接着便听见有胡笳、牛角号的声音。见两条身影从河岸处滚落到水里,搏命往木排上游过来。随即无数箭矢,从河岸上朝木排射将下来。
有分教:胸有凌云报国志,要存力竭伤痛身。
水泊七星借木排逃离七潭湾,遇到金人阻截。后事如何,且待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