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智深对燕青、时迁使个眼色,让他二人留在天驷监,他们其余五骑跟着那老吏去往甲仗库。这里并无灯火,一道矮院墙,拥拥冬枯的树木。墙旁有一耳门,已是关闭了。
五人各自下马,推着老吏上前去叩响耳门,呼叫连连。里面许久才传出苍老地一声:“甲仗库重地,半夜里何人只顾乱敲?”
天驷监老吏应一声:“老秦且开门,有上官至。俺是前院的老宋。”只听吱呀一声,耳门开处,探出一颗苍头来:“哪里来的上官?你天驷监归枢密院群牧司管,俺这御营甲仗库却归殿帅府。素来互不统属,你的上官却管不到俺这里。”说着便要关闭耳门。
林冲急着寻火药器械,哪容他推诿。凑前一步捂住他口,拥着他便入到院子里。那边天驷监老宋见势不妙,刚要喊叫,也被杨志捂住口,推到院中去了。
阮小七手搦镔铁双刀,各压在两个老吏的脖颈处,低声道:“敢出声便割去首级!”吓得他两个不住战栗,再不敢出声。
鲁智深一副凶神模样,去问这甲仗库老秦:“如今你甲仗库有多少兵丁把守?”
老秦声音颤抖道:“初四那日,闻听殿帅高太尉跟太上皇南去了,俺这里的官员兵丁便一哄而逃了。是俺没地方可逃,又思量此间偏僻,也许金人不来打,才留在此的。”
杨志气得笑了:“都逃得空无一人了,却才还那个妆大的口气?”
老秦道:“是俺跟这老宋调笑惯了,换个别人,俺哪敢应声。”
林冲过来问:“昔年凌振曾在此秘制火药器械,都存在哪里?”
老秦抖抖地,取了钥匙领着众人进内院,七弯八拐,来至角落里,打开一个小门道:“他鼓捣出来的东西,不当心便要炸开,无人敢碰。自他被殿帅府衙内带走,留下的东西便都锁在此间小库里。”
林冲取天驷监老宋的灯笼在手,站在门口往里照一照,黑黢黢的也看不清楚。既不敢拿这明火凑上去照,也不敢探手去乱摸,一时僵住了。有诗为证:
火药神兵最利国,急切不得怎奈何?
鞑虏已至咫尺间,必不教贼持向我。
此时天色已近子时,鲁智深将众人凑在一处道:“洒家初来此牟驼冈时,只思量寻些趁手的家什,再弄几匹好马,助咱们杀敌用。还怕守卫森严,弄不到手里。待到了此地,发觉蠹吏们已是逃尽了。此乃空城,却存着无数好马、无穷器械。等在这里资敌。叵耐李刚那厮,怎不晓得都运进城里去?”
杨志道:“他只是个文官,仓促为帅,如何思虑得周全?”
林冲接口道:“他都不一定知晓,这里存着军资。从前掌权、管事的,都跟着赵佶老儿逃了。”
戴宗也言:“这里许多军械、马匹,凭咱们几个,也搬不走多少,没得便宜了番兵!”
阮小七头脑最直:“毁了就完了,俺得不到,番兵也休想!”
鲁智深拍一拍阮小七的肩:“总是小七话语最合洒家心思。”便对林冲道:“这库里的火药宝贝,咱急切里拿不走,也休给番兵拿去使,一把火烧去便是。”
阮小七举刀冲着老秦、老宋道:“俺要烧了这甲仗库、放了天驷监里的马,不给番兵用以攻城。你俩个赶快招呼牟驼冈里的人,都逃去了。否则葬身火海,尸骨无存。”
天驷监老宋脑子转不过来,跪下哀嚎道:“好汉们高抬贵手,休要放走御马。没有上峰手谕,在小人手里丢失一匹马,都是罪过。”
阮小七气得乐了:“你守得好,一匹不失,都送给了金人,就不
是罪过了?”
老宋兀自嘀咕着:“也许金人见俺守得好,却不伤俺。”
阮小七闻言大怒,飞起一脚,将这厮踢倒在地。那个老秦头脑灵光些,见争执不得,赶忙上前来拽起老宋,两个摸着黑,一道逃开去。
戴宗接过林冲手里的灯笼,对那四个道:“哥哥们且都去天驷监,此间俺来放火。凭俺这腿脚,便是这火药炸了,必不能伤到俺分毫。”众人信服他的能为,遂牵着五匹马,回身去天驷监。
戴宗他几个行得远了,提着灯笼在房屋间寻找能燃之物,堆成一条,入到那库里去。摆布好了,他用灯笼里的火,点燃了远处物什,眼见着火头一点一点烧向那库房里去。
看着火头入进去了,却半晌没见反响,戴宗心内颇是踌躇了。欲过去查看,却怕猛地炸了;不去看,等着库里火药等物留给金人?急得戴宗额上冒出热汗来。
俄顷,只见那门里忽然闪起光亮来,耀得人眼痛。戴宗虽离得还算远,也吓得闪身躲在一堵石墙后面。再一刻,一声巨大的爆响震起来,那库房四壁都被炸得散开来。随即各般彩色火焰蹿出来,有腾在半空中还在炸响的,连绵不绝。
戴宗见状赶忙回身便逃,饶是他脚下快捷,还是有火头追着他烧,一股接一股的热浪,催得他脚下都软麻了。
天驷监马厩里,众人听到这声声霹雳,震得耳朵眼里都痒。脚下大地也不停颤抖。杨志顿足道:“这威力,如若拿来对付番兵,该是何等畅快的事!”
未待几瞬,众人见戴宗回来了,跑得踉踉跄跄。鲁智深喊他,竟充耳不闻,应是耳朵震伤得了。燕青去扶他,才觉出他后背上的布片都被碎火头烧得破碎,可知这爆炸威力。
见甲仗库那厢火头烧起来,火光映得天驷监这边,什物都能看得清了。鲁智深跟众人再商议,拿这上万匹战马该如何?
平素里只恨马匹宝贵、不可多得。现如今此间马厩排得看不到头,棚里都是好马,搬不动、赶不走、杀不尽,却哪能都白白便宜了金人?
鲁智深一咬牙,还是一个字:“烧”!趁着有风,便纵火去烧马厩。休论这些马是烧得惊了逃走,还是烧死烧伤,总要给金人寻些麻烦,不能让他们白得了去。
七人纵马寻到上风头,各去点几个火头来。此时西北风刮得正猛,天上也有雪片飘下来。马厩皆是木料盖起的,火头被风一煽,刮刮杂杂烧起来,顷刻间,连天际都被映得红起来。风嚎马嘶,连同木材燃烧的噼啪声响成一片;梁欑翻覆,将那挣不开缰绳的战马,都砸倒在地,漫天都是皮肉烧焦的恶臭。那番景致,便好似一片修罗坟场。
七人并马站在上风头高处看那火。鲁智深想起自己火烧瓦罐寺。
林冲忆起火烧草料场。时迁脑海里更是记得祝家庄、翠云楼、昱岭关,自家放的那几把大火,不禁脱口而出:“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路上俺的话,真个应验了。”
杨志道:“洒家跟戴宗、燕青、阮小二四人,此前皆不曾放火,今日跟着大哥哥,也过了一把放火的瘾!”
鲁智深道:“洒家诈死时,林冲借那个和尚的口,说洒家‘两只放火眼、一片杀人心’。今日这火,却是洒家拿眼睛放的!”
七人调笑几句,见那火势愈加旺起来,热浪翻滚,烤得座下战马都不住后退。
鲁智深念叨一声“梁园虽好,不是久留之地”,便呼哨一声,七骑转身驰入暗夜之中,借着雪地微光,回转酸枣门外菜园去。正是:
唱骊歌生死契阔,阻鞑虏血溅冰河。
保社稷宝刃饮血,免资敌火烧牟驼。
回到菜园时,天色微明,已是初七。张三李四是地里鬼,和五彪不知从哪里淘弄来食材,已煮好了“七宝羹”。便是用冬瓜、茭白、水芹、紫苏、芥菜、百合、苜蓿七样菜蔬,加上粟米煮成的稠粥,汴京人又称“七样菜”。院子里拢火,一个小锅在炭上煨着,这是给七子留的;热腾腾的一大锅,那二十几个人正围着吃哩。
见七个头领回来,门楼彪过来拉住鲁智深马头问道:“半夜里听牟驼冈那边有恁大的爆炸声,又耀了一两个时辰的火光。可是主人们遇到了番兵?让小人们一整夜都担心。”
鲁智深笑道:“却担心个鸟?是洒家们烧了甲仗库和天驷监,不让火药、甲仗、马匹白白便宜了金人。”
时迁憋不住话,凑到喽啰堆里,一边喝粥,一边把这次放火的过程,跟喽啰们讲。说得眉飞色舞、口沫乱溅。那六人奔波一整夜正饿哩,围着那小锅盛粥吃,暖那肚肠。
过早后,鲁智深点起未着伤的喽啰,再挑好马与之,整顿刀枪器械,预备迎敌。身带伤势的,都搁在临近地道口的房间内将息。
计点存粮,又杀了两匹瘦马,将大锅煮熟马肉做干粮。夜里门楼彪几个已经将随身带来的粟米煮熟,做成饭团。此时算计一下,这些吃食应当够这二三十人支撑个三五日。
菜园东面便是岳庙,平日香火极盛。如今里面空无一人。林冲对岳庙极是熟悉,领几个喽啰进去,预先看好了可藏人、藏马的地方,走熟了庙内的路径。
这一番忙碌,大半日就过去了。午餐众人吃的饭团、马肉。七个头领坐在廨宇里吃茶,揣测议论战况如何。忽然丧门彪骑匹马回来禀告:初六日金人全部渡过黄河,今晨全伙马队都奔牟驼冈去了,尚有步卒车仗在后跟着,队列延绵数里长。官军都缩在汴京城里,任金人
在城外折腾。
杨志恨恨道:“便是京城里,应有数万禁军精兵。京畿周边百里内,还应有十多万禁军。西军勤王来的,也应即刻到了。怎么就没人敢出城屯扎?守城无内外犄角呼应,如何受得住?”
鲁智深道:“俺大宋无将呵。要么是文士坐中枢,要么是宦官领兵。赵家皇帝最怕武人掌兵,以致外寇欺辱。”
他二人只顾感叹,那几个听着,却无人看见林冲坐在一旁发呆。霍地,林冲拍着大腿叫起苦来:“却是俺失了计较,牟驼冈白走了这一遭!”
那六个闻听神色大变道:“如何说是白去了?烧了那许多军资。”
林冲道:“金人孤军远来,粮秣不济。刚刚渡得河过来,哪有许多辎重跟随?人吃的尚好对付,他数万匹战马,哪来的草料喂食?此刻天寒地冻,冰雪盖地,野外无草,金人最缺的乃是马料!”
杨志闻言也一惊:“教头是言,吾等最该先烧牟驼冈上的草料?”
林冲道:“着啊,俺在牟驼冈看那火,心里都想起沧州草料场了,怎地便不能再深想一步?悔之晚矣!”有诗为证:
复盘才知行棋亏,未烧草料彻心悔。
靖康初战多胜算,奕者无能千军累。
鲁智深喝到:“住了,悔个甚!此事该是小皇帝和老宰相们去想的。洒家在牟驼冈上烧了一把火,已经做得够了。”
燕青也劝林冲道:“教头哥哥不必自责过甚。眼下且思量,如何应对当下之敌。”
林冲听燕青言之有理,便搁下满心悔恨,七人一道商议御敌之策。此时能战之人,七子之外,还有一十二骑。今乃正月初七,金人大队去占据牟驼冈,料想不会便来攻城。然酸枣门在北,最易引得金人在此攻城。只这二十一骑,守城不济事,只好打些斥候游骑。
众人议定,让着伤的去至七潭湾,寻到高俅的那处别业,接应众人退路。阮小七嘱托这八九个人,让他们如白马津那般,多捆扎几个木筏。伤兵们领命,乘着多余的马离去了。
鲁智深将二十一骑分成三伙儿:水泊七星是一伙儿,五彪和张三、李四是一伙儿,还有七个二龙山喽啰是一伙。每伙都按七星顺序,编好战位,临战时相互配合、同进同退。
时迁引着,到菜园里的地道口,都去再挖得大些,够牵进马匹去。里面颇深,中央还有一处废弃的矿坑,方圆数丈,足够这些马匹回旋。
地道口都是些瓦砾碎石,先将立木撑着。万一事有不济,拽倒立木,瓦砾碎石便能坍塌下来,将洞口堵死,外面的人急切攻不进来。此事又费去众人大半夜功夫。忙碌完毕,林冲引着众人去至岳庙里歇,静待次日,看金人如何来攻。是夜北风呼啸,众人不敢举火,都挤在
一处取暖。马匹也都牵进屋里来,只为多那几丝热气。
次早红日东升,是个大好晴天。时迁爬去岳庙最高处房脊上,四下张望。幸得无风无雪,那里还坐得住人。卯时初刻,张三也攀上来,要替时迁下去歇一歇。两个正谦让哩,时迁眼尖,却看到地边树林里驰出百来骑番兵,一杆金色大纛,引了一把红罗伞盖。一径跃过岳庙,往酸枣门那厢去。背影里隐约看到一人,身穿紫金盔甲,手拿长鞭,冲着城墙乱指。
时迁见这伙儿番兵似乎不凡,赶忙溜下屋脊,跳到地上冲过去寻鲁智深。言说“番兵里的大官,路过此间去酸枣门那边了”。
林冲闻听忙道:“这该是金人的为帅之人,来勘察攻城所在。若只是百骑护卫,当可冲杀一阵。若是能斩杀敌酋,便是奇功!”
鲁智深闻听“有奇功可建”,心内登时痒麻起来。三队“七星骑”旋即冲出岳庙。七子宝马当先,五彪紧随在中,二龙山喽啰押后,三队人打马狂奔,平原上但见三团黄尘滚滚,向金兵飞奔了追去。
那大纛下红罗伞盖罩着的,正是金人东路元帅斡离不。此刻正在一道土岗上,观看酸枣门及城墙的阵势。守卫虽是见有三队人马,在身后飞奔过来,黄尘掩蔽了,也看不清楚是谁。在身后追上来,思忖是自家兵马,便只是托大,兀自陪着斡离不观察汴京城墙。
水泊七星七匹宝马飞驰如电,对着土岗子上冲去。鲁智深挺着金镗在前,居“天权”位。左手“玉衡”是阮小七、“开阳”燕青、“瑶光”杨志;右手“天玑”是时迁、“天璇”戴宗、“天枢”林冲。七人呈雁翅型冲过来,声威吓人。
那金兵近被马踏,远被镗挑,纷纷闪开,让出一条人巷。七骑看看扑到那红罗伞盖下面,相距不到十丈。其余那两队“七星骑”跟在其后,三队作了个“品”字,似快刀切豆腐一般,荡开金人卫士。
鲁智深大叫一声道:“你这贼寇向哪里走?”说时迟,那时快,一根金镗,在太阳下闪着电炬也似光芒,直向斡离不搠来。
斡离不手里不曾携带武器,此时才看清,这三队是宋人。见宋人来得凶,啊呀一声,拨转马头,伏鞍催马只顾走。他马后有三四十骑裨将贴身保护。虽是七子来得快,鲁智深那镗递过来,他两旁抢出八九骑马来,泼命护主,各出枪刀将鲁智深金镗架过,放斡离不逃开。
鲁智深见一击不中,心里十分恼恨,挥出金镗便挑一个金将落马。旋即又追上一骑,镗头直朔透他甲心。恰好那大纛正在身前,被他一把夺过。鲁智深举着金人大纛,颇为得意,笑道:“番狗,还有多少无用的杀才?益发过来,好教你老爷打发掉。”
四围金兵,看到不过是二十余骑宋人,便枪刀剑戟一齐涌上,欲把这三队人围在中心。逼迫得近,却是不容易施放箭矢射他们了。
三队“七星骑”抖起精神,便在金人堆里往来冲杀。队形保持得
紧,相互照应得好,加上鲁智深、杨志、林冲这三个大虫在,身前并无一合之将,恰似虎入羊群,谁人拦得?后面的两个骑队,只跟着捡漏补刀。五七番冲突后,这百十来个金人,阵势已被冲得七零八落,已有五七十个金人,中刀枪落马。
忽然鼓声咚咚,角声呜呜,一簇旌旗飘荡,再一彪番兵人马杀到。为首的正是兀术和郭药师,后面跟随着约有千余马兵,飞也似直冲了来,先将斡离不围在垓心。
鲁智深再不敢恋战,呼哨一声,三队“七星骑”迎面杀开一条血路,便朝相国寺菜园奔去了。
兀术见这伙儿宋人险些伤了元帅斡离不,还夺走元帅大纛,心下狂怒。下马跟斡离不请个罪,便引着手下悍卒追下来,务要擒住宋人,千刀万剐。
哪知眼见着这伙宋人转入一片菜园廨宇,在几栋房舍间隐没几下,便没了踪影。兀术领着数百人,将菜园翻得房倒屋塌,也不见宋人踪影,寻不到元帅大纛,便嚎叫着命令番兵举火,誓要将这伙宋人烧成灰烬。
有分教:野火烈,最是无情;烧人者,人亦烧之。
毕竟水泊七星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