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肇不顾身在大堂,跑过去拿过那张文书来亲自验看,从上到下,正面反面,印鉴、笔迹……
赵焕上次不惜叫来一堆老头子来作证也没拿出文书,许肇本也是料定了早就没有这文书了。
“一定有破绽,一定有破绽,怎么会是真的。”
许肇看了半晌看不出个所以然,突然想到什么,喊道:“老胡,老胡你来。”
一个站在堂外的人就一脸苦相的看着堂上的巡按,不知道该不该进去。
秦云何招招手:“上堂来。”
那个老胡赶紧上堂,没等他给秦云何施礼,许肇马上将那张文书递给他:“你看看,你做的是不是这张?”
那老胡还没接过来细看就知道这不是自己做的那张了,当即有些尴尬和无奈的道:“许老爷,不是这张……”
“怎么会不是,你看仔细了……”
这下赵焕更得意了:“仔细看看吧,看看你爷爷是不是我家家奴。真要较真儿的话,你爹出生的时候也还算我家的家生子呢,也就是没有跟你计较……”
赵焕一脸欠揍,许肇目眦欲裂。
秦云何心里感叹又无奈,皱皱眉道:“赵焕你闭嘴。”
“许肇,你还有什么话说吗?”
许肇此时早已失了精神,半晌才抹一把脸,道:“大人,我没话说了。”
赵焕得意洋洋,要不是已经两次被喝止,大概又要晃着扇子放什么厥词。
“好。”秦云何端坐,一拍惊堂木,道:“现有实证,许肇祖父乃赵家家奴,许肇子侄不可参加科考。此事定案,日后不得再告。”
秦云何令几人暂且退到一边,又传了章育和王保佑到堂。
“王保佑,你将当初章育病中收银的经过仔细讲述一遍。”
王保佑又仔细将当初章育如何生病,病得如何重,后来无力买药,许其中赠银,章母承诺还钱,章育说要写借据的事儿一一讲述了一遍。
“你确定章育曾说过要写借据,章母也承诺了还钱是吧?”
王保佑赶紧点头:“回大人,草民确定。章育他娘开始还想拒绝,后来应该是实在没钱才收下,但立马就说一定会还。章育当时有气无力,但也说了要写借据。”
秦云何又传了许其中上堂。
许其中不过十八九岁,看着清秀文静,并不太像他爹许肇。
“许其中,你可还记得当初给章育银子是什么日子?”
“回大人,是正月廿一。”
“为何记得那么清楚?”
“那天正是我表弟满月,我是路过章家顺便去探望。”
“你的保结是什么时候找章育写的?”
“回大人,是前年腊月十二。大人,我给章秀才那银子真的不是为了保结,我只是看他病势沉重却无力医治,心内怜悯。”
“他可曾写借据给你?”
“写了。他病势稍好就写了。我当时没收,后来就被认为那张借据是后来事发补写的了。”
原来如此。
“你当时为何不收借据?”
“我是钦佩他的才学才甘愿赠银的,那点银子于我也不过是零花钱,于章秀才却是能救命的。”
也真是难怪田汾愿意轻恕了许其中,这个孩子确实不错。
“那章育后来可提过还钱的事儿?”
“回大人,章秀才病好后就凑了二两银子来说先还一部分,我当时没收,说了是赠给他的。当时有我的书童从旁作证的……”
但是显然田汾并没采信这个说法。
许其中继续道:“……章秀才被革了功名后,大概是去年腊月前后,他又去了一次要还钱。这回我更不好意思收了……大人,此事章秀才实在无辜,都是受我连累。他确实不知道我家出身,连我也是被举发后问过家人才知道实情……”
秦云何心内叹息,章育也真是倒霉。
“章育,你可觉着冤枉?”
谁知章育道:“大人,草民冤枉,也不冤枉。我确实不知许家出身,所以被革功名,冤。但是,未加仔细确证轻易给人出保结,所以被处罚,不冤。
只是,若再不能考试,十年寒窗不能报效朝廷,学生…草民不甘。”
章育说得恳切,眼中有些湿润。
秦云何点点头,道:“如今真相查明,章育出具保结早在许其中赠银之前,且一直有心还回赠银,当是确非被买通刻意隐瞒。
许其中惜才赠银也算美谈,值得称赞。章育受冤亦不坠志向不改气节,可见堪配其位。
然而章育毕竟有潦草具保之嫌,功名既除,准许参加下次院试,重考功名。”
章育喜极而泣,叩首道:“多谢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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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要写念在许其中少不更事且被家人怂恿并未降罪呢?
因为从我查到的冒考事件中,好像多数冒考都是责令不得再参加考试或者不得再捐纳,除此并无其他处罚(当然不能科考不能捐纳,世代贱民,这已经够严重了)但我又怕大家理解不了,所以给他找了个理由。
然而,虽然冒考者一般没有其他处罚,但是相关人(廪保或官员)倒会因冒考冒捐事件受罚——地方官受罚一般是因为没有查证就加印或者真的收了钱。
关于许其中未受罚而章育倒受到惩罚。
这个也挺让人无奈的,因为能查到影响最大的那个冒考案里,冒考的考生本人就被以他年纪小不知道家世未做处罚,他家长辈虽然有一个被罚,那也是因为他反过来诬告举报他家的人。
案子闹得非常非常非常大,从原告到各级官员,最后反而是风暴中心的冒考者未曾受罚。
个人认为(仅个人想法),要么是他家打点了钦差(这种可能较小),要么就是在钦差看来不能科考已经是很重的惩罚(他家皂吏出身,子孙永远不能考)。
再一个,钦差应该是觉着,那件事之所以闹那么大,主要是那个举报的人不依不饶才闹到京控,最后从书吏、知县一直到上面巡抚、学政全部被牵连问罪或降职。
最后虽然冒考是认定了,但是那个死咬着不放的举报者也被革了功名杖八十(这个举报者最是不冤,搞出这么大的事儿,仅仅因为冒考者家里没借给他钱又不肯买他的地。而他自己其实是在冒考者家里做教书先生的,甚至之前他也给冒考者家里写过保结,啥人啊,真是的。)
最后就是那个因为作保而被革了功名杖八十的秀才。
这个人也真是够冤的。
因为冒考者先后几代人每代人都冒考(或文或武),每代人都被举报,给他家作保的那么多人都没事,甚至这一次和他一起作保的另一个秀才也没事儿,就这个秀才被罚了,理由是行为不端。
他是不是真的行为不端现在也不可能知道了,但是说真的,就算有行为不端,也不该在这个案子里因为行为不端被处罚吧。
你要说他是因为冒然具保,可是冒考者自己又被以不知道家世给饶了,怎么作保的人就能知道他是什么出身呢?
就挺离谱的,感觉到了最后就是个权衡,让整个案子中每个角色都至少有一个人受到处罚,这样到皇帝那儿也就好交代了。
而且最后皇帝对他的调查和处理意见也确实很满意很肯定。
在我看过的京控案件中,几乎每一个都会影响牵连很多人,尤其地方官,所以我现在特别能理解为什么以前各个地方官甚至有些皇帝本人都特别厌恶京控了。
大家如果感兴趣可以去了解一下“金乡冒考案”——不过看完别回来骂我写的不符合原型结局哦。一个是确实没打算按原案写,再一个,那个案件是闹得太大,甚至侵犯了整个秀才、举人团体利益——一群有功名的人被拘押刑讯,在那个年代真是骇人听闻的。
而那个走向也是因为整个失控了才会那样。在我看来没失控的话,官员肯定都想尽量将事情大事化小。
然后就是那个作保被革功名的秀才,后来他哥哥又去京城京控,替弟弟鸣冤,结果未知(大概率不会给他翻案,毕竟处置了那么一大群官员,好容易才平息)。
但是从他控诉的几个理由里感觉,钦差的处理意见真的是各方平衡下,尽量控制事态的一个结果。
整个案子里最无辜的应该就是这个作保的苏秀才了,所以文中给了章育一个好的结局,解一解意难平。
哥哥去京控,虽然可能一部分原因是自己也受到了其他文人的嘲讽攻击(他哥也是秀才),但是我还是觉着挺让人感动的,毕竟京控搞不好自己也要担罪责的。
所以文中喊冤的也是哥哥,只是换成了堂哥。
说真的,以现代人的思想去代入古人真的经常觉着无奈又无助。哪怕是有功名,没有钱和势力,随便被裹挟到一个什么事儿里,都不能保护自己。
所以文中把两个冒考案结局都改了,确实是有不符合实情的地方,但也算现代人给自己的一点平衡吧。
另外,为啥要写秦云何留假稿件底的事儿呢,因为监察御史虽然仕途光明待遇好,但是出点儿事儿贬得也快罚得也重,所以从秦云何出来巡按一直写他在一些细节上的谨慎。
规定不能带的人就不带,不能走的路就不走,不能做的事儿都不做,虽然是私下跟赵齐的对话,但还是留底稿上报。
主打就是一个谁都别想挑出错。
(我这强烈的分享欲望啊,也不知道大家爱不爱看这些题外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