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来第四天,家里又剩我一人,总要找点事做。看地板上有碎屑,有污渍,也有长长短短的头发丝,便想将地板收拾干净,这却是我当下唯一能做唯一可做的事情。
客厅一角,放着一台扫地机,那天儿子要教我操作,我对儿子说:老了,脑子不好使了。
我是不是在逃避与现实生活接轨?或者说,我还不能完全适应,也不相信自己具备重新开始的能力与气力。
但我总不能无所事事,成为一个废人。翻找出来两块废旧毛巾,就像在看守所在监狱擦地一样,将毛巾浸湿,拧干,顺长折一折,双手用力撑住撑展毛巾的两头,左右移动手臂,节奏拿捏到位,毛巾紧贴地面,地上的脏东西就会被全部带走,而且擦得不留污渍,不留水渍。
这是在那地方必备的一项生活技能,也是一种不可小觑的生存本领。我们每家每户的现实生活,家庭主妇们有着各种各样的清理工具,很轻松就能将自己的居处收拾得干干净净。而对于我们,只有毛巾可用,那些毛巾,从每个女犯的牙缝里节省下来,用的时候,我们都把它们当成了宝贝。
正在这时,家门忽被敲响。我从猫眼望过去,门外站了凌总。
那天在女监门口,面对声势浩大的迎接队伍,我实在没有办法向凌总说出积攒三年七个月早想一吐为快的话,凌总向我道别时说:我会很快去找你的。
我轻轻吐出一个字:好。
作为债主的朋友极不情愿,她们来到女监门口,本意就是要从我这里寻找到债务当事人的相关讯息。或许谁也没有想过,能在这个节骨眼上遇到凌总。既然遇到了,大家就想得到交代和说法。
凌总并不予回应,想来他又能有怎样的能力回应。见双方僵持不下,我才开口打了圆场:凌总既然能出面接我,就不会再次逃避,容他一点时间。
说实话,这样的场景我不曾想过。作为公司财务主管,作为债务经手人,作为有罪的人,我的每一个不眠之夜,我将自己的所有过往摘出来,放在时光里一次又一次翻晒。我将自己当成站在山外看山的那个人,没有了自我因素,才能看清楚是非对错,明白来因去果。
不错,我曾经怨恨过,也想趁着开庭遇见的当口责骂他几声。但是,回过头来,所有的症结,所有的错误,都是自己信手拈来。有些原则,该坚持的时候没有坚持。有些底线,该坚守的时候没有坚守。没有谁逼着自己去犯错,只是自己被一种所谓的善良蒙蔽了心智。而最后的结局,到底谁更应该恨谁?
我不想从任何人身上找原因,错是自己犯的,罪要自己来受。我们完全能够不受罪,那就不要去犯错。任何一个人,为自己的错误埋单,天经地义。只是,我的代价,未免大了一些。
我将凌总让进屋里,请他坐下,给他倒了水。我站在一旁,竟也找不到将过往赤裸裸摊开在面前的缺口,竟也失了曾经的能言善辩,甚至连一句简单的开场白也说不出来。
对于我的疏离,凌总似乎始料未及,他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我看着他的两手合上,打开。再打开,再合上,反反复复,我始终缄默不语。
后来,还是他开口打破了沉默,他说:你把身体养好,把心态摆好,那些未了的事务,容我慢慢处理。
我看凌总,很真诚的话,很真诚的样子。我本想说声谢谢,但觉得这样的字眼甚是违心。我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问道:你,减刑了?
凌总说:减刑了,住了整三年。
真是造物弄人,我有些自嘲似地笑笑:坐牢是命里的事,减刑也是命里的事。我改造,很努力。到头来,老天不答应。
凌总看我,眼睛里流露出对我悲观情绪的认同。但又不知该说什么,气氛一时又沉闷下来。
我不觉尴尬,一边为他续热水,一边看他瘦得脱形的模样,和以前风光的形象几乎判若两人。而且眉宇间,很明显就能看出来被命运碾压过的印迹。
我在心里想:我是不是也如同他一样,被人一眼看过去,就是一副坐过牢的面相?
凌总见我发呆,他站起身来,在地上踱了两步。然后说:你不要给自己那么大压力,我不会逃避责任。只是,总要有个开始。
我说:很难吧?
他点头:难,也要开始,对别人总要有个交代。
我看他,似乎还是以前的他。可是我们之间,分明隔着一层无法穿越的阻碍。那是什么?是这场牢狱缔结的死扣?还是对真相对人性的洞悉顿悟,或者是对过往自我的觉知觉醒?
终于,我问:我想知道,这三年里,你有没有想过自己错了,有没有想明白那些没做明白的事?
这句话,我问得很艰难,似乎是以三年七个月的牢狱之苦,只要兑换凌总的一种说法。
凌总点头:错了,也想明白了,可罪也受过了。
我的心绪就在瞬间平复下来,仿佛我遭过的罪吃过的苦已经统统有了交代,我说:那也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