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有朋友邀我去她的集团公司供职,职务总也离不开财务。我们俩的交情不浅算,她直言不讳告诉我,董事会成员对她的提议大多持反对意见,原因显而易见,我坐过牢。
是的,我坐过牢!
我不会质疑朋友的诚意,也不会因为别人对我的陈见就放弃她对我的认可,更不会否定我自身所具备的能力与潜力。事实上就我当前的生活窘境,我也的确应该有一份稳定的收入作为生活来源,但是我没有犹豫一口回绝。
朋友问:“你是不是担心会在工作中遇到熟人?”
我笑道:“我都见惯了鬼,还怕见人?”
朋友不解:“那为什么?”
我淡淡一笑说:“不为什么,只想过一种自己想要的生活。”
作为女人,我很不幸。婚恋三年,夫亡人寡。再婚十年,破镜钗分。职场打拼,身陷囹圄。诚然,没有谁愿意将自己的人生以不幸冠名,但回过头来,想想已经过去的五十几年,我几乎是在稍有喘息的时候,就会招致一场劫难。
遭遇多了,日子便也悲苦,悲苦的日子过久了,反倒历练了心性。
几年前,公司资金链崩盘,终因债务问题,我遭受牵连。当然,我的罪状绝对不是贪污。但不论怎样的罪名,我还是犯了罪。看守所刑拘十一个月,女子监狱服刑两年八个月,我完成了从罪犯到社会人的艰难过渡。
从看守所投牢之前,我始终不能面对。女子监狱所在地是我根生土长的家乡,与我家的距离只有短短几站的路程。在我潜意识里,我的犯罪,早已让家人蒙羞。我的坐牢,将是于深深故土的污玷。
然而,当囚车行驶在我熟悉的地段,当视线里出现过大大小小挂着晋K牌照的车辆,当我透过车窗玻璃近距离看到匆匆而过的行人,当耳朵里传来被我说了五十年被我听了五十年的家乡口音,我竟然喜极而泣。
我所服刑的监区,教导员也是本土人。在我刚刚被分到监区改造时,对我说过这样一番话:就改造而言,你的年龄偏大,不是优势。你的余刑太短,不是优势。你是本地人,更不是优势。你需要在自我改造过程中充分发挥自己所长,这才是你的优势。记住,别存侥幸,一切只有靠自己,也只能靠自己!
说实话,我当时并不能完全理解,或者说我的思维还停留在一种虚妄的认知里。看守所坐过牢二进宫的、正在走程序等待投牢的,依照平常为人处世的习惯,无不认为人在本地总会有他乡外地无法企及的诸多好处。
后来我想,教导员这样的训导,很像是给了我下马威。我竟然乖乖收敛起藏在心底层的那一点点作为本地人的优越,竭尽全力将自己的潜能挖掘出来。
可以这样说,女子监狱三千女犯当中,我是为数不多的能够自觉自愿从内而外接受改造接受蜕变的一个。当多数人熬刑混日的时候,我将那些年因苟且于名利弃之不顾的“喜欢”,统统找补回来。
那是一段纵是艰难却尤为欢喜的时光,为我今天的书写做了丰盈的阅历储备与思想沉淀。那也是一段纵是不堪却尤为自在的时光,我身边都是和我一样有着罪犯身份的人,没有鄙视也不需要躲藏。
无数个焦灼待归的长夜,我以心思丈量过回家的路,常常走着走着就不见了自己的踪影。回过头来,却还在女监一隅,真真实实且有模有样的存在。无数次设想回家的情形,我以期盼描摹出余生光景,常常想着想着又回到当下生活。
一路走过,监狱已经成功地摈弃了一个旧我。一番踌躇,我设想过各种各样的往后生活。我却不知道,高墙之外,究竟还是不是我记忆里的模样。
一切却比预想的要难得多得多!
已成过往的三年,我一直在苦思冥想一个妥帖的词,能够恰到好处表达自己与人世间的突然消失,又突然出现。
断层!
是的,断层!是我的人生出现了三年七个月的断层。在这段时日里,人世间忽然失去我的印迹,我于人世间也不再接收相关讯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