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眼开眼睛的时候,我母亲正舔舐着我湿漉漉的皮毛。它温和而慈爱,一边舔舐一边跟我说着话。我听明白了,它说我跟它终算跌落到一个好人家,这家人对它好,在它怀着我待产的日子里,主人福旺和他妈曹梨梨,每天给它熬小米稀粥喝,稀粥里还放了红糖。生下我后,曹梨梨还给打了半盆鸡蛋让母亲喝。从得知母亲怀上我到我出世,母亲说它可是一不小心就跌倒福圪堆里去了,也不知我姥姥上辈子做了什么好事,才让它享了这么多的福气。所以母亲告诫我:长大后一定好好干活报答主人的恩情,要做一头知恩图报的好牛。
就在我出生的那天,母亲的女主人花兰也生了。她生了个儿子,像她男人福旺说的那样,给他家生了个传宗接代、带把儿的。
那时正是春末夏初。
铺子村的人在队长锁锁的带领下天天忙着种地。母亲因为生我,再加上她是福旺花钱买来的,才暂时得到了休息。可它还是坐不住,福旺拉它下河喝水的时候,它总是朝河岸对面的黄堰子和小湾子那里“哞”、“哞”地长叫,因为那里生机勃勃。生产队的牛、马、骡子、驴但凡能耕田的,都被吆喝着到了那里。为此,生产队饲养员郭逢春跟锁锁差点打起来。郭逢春是因为生产队一头病牛跟锁锁争吵起来的。
担任铺子村饲养员的郭逢春刚刚请安兽医给病牛输了几天液,病牛终于能到野外吃草了,但看去仍很虚弱,走路闪深踏浅、摇摇晃晃。郭逢春有一天看到锁锁套着黄牛种麦子,就好心跟锁锁说:“牲口也跟咱们一样,身体不好就不能做重营生。你看它,拉起耧这么费劲,浑身的汗像水浇过一样……”锁锁抢白道:“我们天天给它好草、好料供着,病了还输液打针伺候着,难不成病好了让它天天在河滩里吃草打滚儿?”母亲说,郭逢春见锁锁不讲理,朝他唾了一口唾沫就走了,谁知,锁锁放下正摇的耧,跑过去一把揪住郭逢春的脖领子,问他:“你唾谁了?别忘了你的身份!”郭逢春脖子一梗,说:“我啥身份?十一届三中全会都开过了,你以为现在还跟过去一样?亏你还是生产队长哩,我看你不如牲口懂事……”“十一届三中全会是共产党的会,跟你半毛钱的关系都没有。你还拿这个说事,小心我召集社员开你的批斗大会……”俩人你一言我一语,一来二去,郭逢春忍不住捶了锁锁一拳,锁锁一躲,没打住。俩人还要撕打,被周围干活的人们拉开了。最后,俩人骂骂咧咧地、你瞪我一眼、我唾你一口离开了。锁锁边走边骂:“把你个老汉奸,你还以为你是头葱还是瓣蒜了……”
“队长,这话你可不能乱说,这要在文化大革命时期,老郭这辈子就毁在你这句话上了。”
“你快割毬骟蛋个哇!用你管我……”锁锁朝好心劝他的安兽医吼喊。
安兽医好心做了为猫事,指着锁锁的背影一跳丈二高骂道:“我割毬骟蛋咋了?国家给开工资了,你头嫩蛋蛋的,可不要把话说绝,咱都养着好儿女,可得给他们留点口德,万一你哪天先走了,你的儿女还说不定是谁的了……”
听着母亲絮絮叨叨的复述,我才得知那个叫郭逢春的人心眼儿真好。因为对我们牛来说,给主人耕田种地是我们的福份,还没有听说哪条牛因为怕下地干活而权奸避懒的。可我每次见到郭逢春,不知为什么,总对他有种说不出的厌恶。好像我跟他前世有仇似的,而这仇绝对不是一般的仇,而是人命关天的。他每次见了我,却对我特别好,又给我捋摸身子,又拣掉我身上的柴杂棍草,还问我饿不饿……
铺子村的春天总体来说还是很美的。早晨起来随母亲下河喝水,我看到青白的炊烟从人家房顶袅袅升起,一会儿的功夫,村子上空便笼罩在轻纱似的薄雾里。太阳不是很亮,有点懒懒、暖和的样子,扬水站拱形的风景立在村外的田野和树林中间,像时尚的建筑,让铺子村显得高端大气上档次起来。我每次只要看到它,心里就会涌起很温馨的感觉。尤其在我没有成年之前,我像一个赤子,对铺子村的一切充满了深情。
铺子村的人见了我,都夸我一身好膘。说我的皮毛像缎子一样光滑美丽。那个叫三闺女的媳妇,每次看到我,总会伸出手抚摸我一下。她的手白而粗糙,跟她的脸不一样,她的脸让人看一眼就忘不掉。有一次我跟母亲下河喝水回家,正好遇到她挎着一筐甜苣往家走,跟我走了个头对头。她见我跟她温和地对视,便一下笑了,握住我一只耳朵说:“你长的好快呀,我第一次见你,你刚出生,站也站不稳,不过那时你的眼睛就好看,大而明亮,像天上的星星。”
三闺女跟我说这话的时候,已到了那年夏天。母亲有一天跟我说,不知什么原因,正当地里的庄稼长得诱人的时候,生产队突然给家家户户分了田和牲畜。水田、旱田全按人口分,每人多少麦地、多少莜麦地、土豆地、胡麻地、谷子地、荞麦地等,全都分了。福旺家分的地,我母亲跟我说,可全了。原来生产队的一块块大田,被切割成一条一条的,有的人家怕被相邻的占了便宜,在两家相邻的庄稼地之间放了块大石头。有的人家更甚,等不到庄稼收割,哪怕毁一两垄庄稼也不可惜,竟然打起了高高的圪塄。人们对自家庄禾的热爱,到了极致的疯狂。
福旺家的地母亲说大概有十几亩,旱地多、水地少。我跟着母亲给主人压青的时候,见识了他那些旱地。小湾子的、黄堰子的这些,生产队在春天给种了胡麻和谷子,因为出苗齐、长得好,那年伏天的时候,就没有压青,黄土沟和小圪塔的那几亩,福旺全部压青了,尽管生产队种的莜麦有些稀疏,但那毕竟是粮食啊,打个担二八斗的,收回籽种也行。但福旺很犟,非要压青,花兰骂他:“吃了几颗飞轮麦子面,不知天高地厚”的话,我至今记着,但福旺就是不听,还反过来指着花兰的眼窝骂:“头发长、见识短的娘们儿,盖窝里那点事不倒腾了,现在又操心上种地的事了,你还想管啥?”花兰气咻咻地骂:“凡是咱家的事,我都要管。”
福旺那年才三十大几,人长得精神不说,个子也高,往人堆里一站,那就是一道风景。加上他妈曹梨梨是离休干部,福旺又有文化、脑子灵活、会盘算,他家的日子就比村里其他人家的日子好过很多。
听母亲跟我回忆,它刚被买到福旺家那一年,当时天大旱,生产队的日子不好过。福旺不知从哪里打听来的消息,带着一赶村民到省城拿鸡蛋换玉米面去了。
那时,福旺家养了十几只母鸡,下的鸡蛋全让他妈曹梨梨给放到凉房锁起来了。有时家里来个朋友弟兄,福旺想招待一下炒俩下酒,还得跟曹梨梨申请,时间长了,曹梨梨嫌他成天结交些狐朋狗友,后来就不给他了。福旺急得像啥似的,只好跟花兰求救。娘家在省城郊区的花兰,便把她知道的鸡蛋换玉米面的事告诉了福旺,福旺听了醍醐灌顶,第二天就开始了行动。
福旺他们走时一人骑一辆自行车,车后座挂俩铁桶,桶里放着鸡蛋。花兰到牛槽子撮麦秸子时跟我母亲撒气说:“你倒好,吃得好睡得香,看看我们,连个鸡蛋也不舍得吃,全拿来换玉米面了,建阳5岁了,只有病了才给煮一颗……”
福旺他们把自行车放在镇上亲戚家,一人担两只放了鸡蛋的桶上了火车。乘务员发现他们桶里的秘密后,有拿粮票跟他们换的,也有直接给他们钱的。开始,福旺他们不敢,怕被没收了再扣上顶投机倒把的帽子,后来发现列车员也挺好的,有的还挺照顾他们,发现他们没有买票,就安排他们坐到行李车厢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