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三千年前的希波战争中,希腊一方的主力—斯巴达和雅典曾恳求德尔斐神谕来拯救自身的文明,德尔斐神借助祭祀向斯巴达人和雅典人发布警告,使他们在战争进一步扩大化前有了撤退转移的时间。
而对于特兰西的民众而言,他们所需要箴言已经被寒风送到了人间。
【忧郁的眼里没有眼泪,】
【劳累的工人们坐在织机旁,咬牙切齿,】
【满腔悲愤地织进去三重的诅咒——】
【一重诅咒给那个上帝,】
【饥寒交迫时我们向祂求祈,】
【一重诅咒给阔人们的国王,】
【他榨取我们的最后一个钱币,】
【一重诅咒给虚假的祖国,】
【腐尸和粪土养着蛆虫生活。】
卡夫卡站起身来,眉头微微皱起,还来不及将纸片上的文字再读一遍,寒风便像是忍不住似的,将这份浸润着血汗心酸的诗歌卷到了空中,抬头望去,皎洁的月光从乌云中流出一角,将南方的特兰西城照得越发寂寥。
这所以纺织和皮草闻名的城市并不如想象中热闹。
衰败凋零的城墙,破败惨淡的小屋群落。
冷风呼呼地过,把本就不丰茂的草皮又削短了一截。
迎客的石砖碎裂了大半,缝隙里钻出绿油油的苔藓,亘古的瓦片被灰色蜘蛛网团团包围。在墙角的后面,一株青黄刺槐树迎风摆动,它就长在城墙和小屋的夹缝之中,枝影密切,风声呜咽,好像有人在哭,又好像有人在笑。
这里是特兰西城的下城区,是城市人口最多、占地最小的一块区域。
卡夫卡咂了咂嘴,对这样场景记忆犹新。
自打普鲁士的士兵连队从西里西亚的朗根比劳撤离之后,像这样的荒芜萧瑟的场景在普鲁士的某些地方比比皆是,只不过他们是由于无产者和政府的对立,而特兰西城市则是因为——瘟疫。
一种只针对,穷人的,瘟疫。
卡夫卡是踏着惨白色的月光进入特兰西城的。
他身披着黑色大衣,神色从容。
银色的辉光反衬颧骨,叫脸的其余部分更加阴暗了,眼睛、鼻子全都笼罩在帽檐下的漆黑之中,但是奇怪的是,即使是斜靠在城墙角落的乞丐,也能感受到帽檐阴影之下的一双锐利而又深邃的眼睛。
他脚步笃笃地。
一刻不停地,走进了下城区的帕斯蒂亚酒馆。
——这里如同往常一样喧嚣。
刚刚兴起的瘟疫暂时还吓不退在这里的百舸争流之辈,或者说正因为城市里面兴起了瘟疫,工人、学徒、穷人才需要聚集在一起,聊一聊到底该怎么办。
这些人粗俗不堪,有迥异时代、却应当普世流传的美德。
一些人曾经对抗过工厂主,取得过成效。
一些人被警察殴打,敲诈勒索。
在话题正式开始之前,他们饮酒打趣,谈论新闻、金钱、政治,偶尔聊起上城区的那位杜歇侯爵之女,更是眉飞色舞、鬼话连篇。
“那位侯爵之女我曾经见过,长得跟仙女一样。”
“她的胸脯看着就像是奶酪糕,嘴巴红得跟沙棘果果酱似的,要是凑过去轻吻上一口,就算是十年不去教堂我都愿意。”
“哈哈哈哈,去你的吧。”
“小巴迪,你看母羊都会发情,你哪里懂什么美人。”
被人喊作小巴迪的青年见有人不信,他立刻拍着桌子,赌咒说道:“我发誓我说的一切都是真的,如果不是的话,就叫我被警察逮住。”
“侯爵之女的美貌就连波森的大人物都垂涎三分,我又何必骗你们。”
“听说那老侯爵在外面办卷烟厂赚了大钱了,膝下又没有其他子嗣,谁要是娶了杜歇侯爵之女,等于白白继承了一大笔财富。”
有人质疑:“可是我之前还听说,老侯爵在乡下的地一文不值,他几个小作坊每年都要让他赔不少钱,整个庄园仆人的薪水一减再减。”
“傻瓜,人家可是侯爵,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埃,只可惜这位貌若天仙的侯爵之女已经患上了瘟疫,快要死了!”
人群顿时缄默,有些兔死狐悲的样子。
这时,卡夫卡走了进来。
“嘘——”
不知是谁低声嘘了一下。
酒桌上的人们一时寂静,他们默不作声,目光如利刃一般激射。
卡夫卡身材高大,比在场的众人都高上一头。
皮肤白皙,面容俊朗。
大衣下垂到腿部两侧,裤子、靴子笔挺整洁,一只手带着皮手套,另外一只手没带,露出来的手掌粗糙而又灵巧,手掌鱼际处留有特殊的印子。裤子上的腰带很考究,镌有金色的东方文字。
“是生面孔。”
小巴迪朝同伴的胸口顶了顶,低声说道。
卡夫卡无视人群中窥探的目光,径直走到酒馆的吧台:“一杯生啤酒,再来一盘无花果。”
酒馆老板应声而到。
他把啤酒送给卡夫卡,又看到大门开了,便咕哝着将门给关起来。
“我记得明明把门栓合好的,怎么又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