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皮肤白皙,面容清俊,有些丹凤眼的眸中印出纯澈干净的眼神,完全看不出是个身怀绝技的高手。今夜风大,宽大的斗篷并不能遮掩住他的身形,我看到帽帷间露出的几率发丝,在月光下泛着银色的光辉。心下诧异时,他已在我面前站定,卸去斗篷,满头银发瞬时晃了我的眼睛。
谢二堂主以前喝酒的时候说什么来着?江湖中的人,每个人背后都有不为人知的过往。但任之却没有想到,天潢贵胄平民百姓,皆如此。
明月冲我点头致意:“你如今是林小八,我就不当你是公主了。”
我表示理解,明月又夸我:“早听令月说你聪明,果然很聪明。”我受了他的赞扬,反问他听我们说话听了多久。明月脸上十分淡定:“我一直在听。”仿佛我这院子成了他后花园似的。
我的眉心忍不住跳了跳。杜应祺看我一眼,连忙道:“宫主有话要跟您说。”
明月便道,我对于李近南的一波分析,也对也不对,因为李近南并不是太子萧承乾的人,他那番报仇之语也并不是套我的话,是真心实意想复仇的。我挑了挑眉:“那么他是谁的人?”
明月问我可还记得李柳娘。我十分困惑,转头看了眼杜应祺,杜应祺也很困惑,他亦不认识此人。明月低头思索了一下:“可能她以前在宫中并没有叫过这个名字,她以前仿佛叫……叫崔兮兰,是锦乐司的宫伎。”
崔兮兰,宫伎崔氏。
我对宫伎崔氏是有印象的,她是本朝最出色的词曲大家、乐师何规昀的夫人,尤善琵琶,因而皇后命她指点过我的琵琶。何规昀在显宁七年万国来朝的夜宴上创作《山河清平》,一曲动天下,然而他却在盛宴之后毁去了编曲的一切文书,并在两年之后独身一人同我们一起上了乐慕战场,而他的夫人则再无音讯。
我得她指点琵琶不过几个月功夫,着实不知道宫伎崔氏的名字,但是我好像是听到何规昀提起过“阿兰如何如何”,或许她就叫崔兮兰也说不定。
我诚实地表示了我的想法。明月道:“她叫什么其实也不要紧,要紧的是她是李近南的姐姐。”
我一口茶水噎在胸口。
但明月随即又自我否认了一番,意思是他听了我的话深受启发,所谓至亲至疏夫妻,他夫妇两个分别了这么多年,没有人能确定夫妻感情依旧如初,换言之,或许崔兮兰也是萧承乾的人。明月说,他对我的印象突然就从“需要人时刻保护的弱质女流”转变成“有头脑的小姑娘”了。
我讪笑着,在明月的迷魂汤中抓住重点:“你是谁?”明月不想我有此问,茫然道:“你不认识我?”
老实人杜应祺亦在一旁道:“这是宫主啊……”
我盯着明月的眼睛:“你是什么人,你为什么会对宫里的事情知道的这么多?”还真别说,以前没留意他的眼睛,这会儿盯着时间久了,越看越觉得这眼睛在哪见过似的。
明月笑着看我,我却并不能从他面上感受到暖意:“我并不知道宫里的事,我只是凑巧知道了你们的事而已。”他说罢看了一眼杜应祺,道:“你无需疑我,我对平阳王的下落没有兴趣,同样我要做的事情也和他,和你并不相关,只是刚好,他要做的事同我要做的事都牵扯到相同的一个人。”
我凝神看着明月,明月摇一字一句道:“皇太子萧承乾。”
这个答案并不让我惊讶,因为我对明月要做的事情并不好奇。
“难怪你处心积虑结识令月,杜应衡是你的美男计么。”明月哈哈大笑:“我哪有这样算命的好本事。真是因缘巧合罢了。”他复又认真道:“真的。”
鬼才信!
我搓搓手,杜应祺给我换了杯热茶,我握着杯壁,试图让水温传给我一丝理智。“那么杜应祺也是你透露给李近南的吧?”明月点头。我突然一下子就愤怒了:“你真的很大胆,你了解李近南吗?你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吗?你把杜大哥当成什么,一件交易的东西吗?”
半夜太过寂静,尽管怒火于胸,我却不能大声质问,强压着的声线听起来也就有些许颤抖。明月示意我平静下来,才缓缓道:“我不了解,所以我去打探过。你可记得天元大会前醉清风里你醉弹琵琶那一次,有一位同你们打过照面的妇人吗?”
眼前仿佛闪过一些画面,荔枝酒,琵琶曲,令月的抢先和风吟的怒火,我依稀有印象,点了点头。明月道:“她便是崔兮兰。我调查了李近南,得知他家徒四壁才被丐帮收留,他无妻无子,唯有一个姐姐;我调查了崔兮兰,得知她沦落红尘,只能在风月场里弹拨琵琶勉强糊口度日,她之所以留在这样的地方,无非就是图这个地方三教九流,方便她探寻她夫君的消息。”
我不知道他们二人竟过得如此凄凉,我还怀疑他们……不免有些惭愧。见我沉默,明月道:“你说,他们为什么要冒着生前穷困潦倒、死后无后人祭拜这样的风险,过不上一天安宁日子,只为了为一个手段毒辣的储君扫平障碍呢?”
“是我鼠目寸光。”我垂头丧气道。
明月安慰道:“眼下关头,谨慎是很必要的。曹洄已经在怀疑你的身份,但是郡主对你的态度不明,所以他也不敢冒进。郡主中箭那次,曹洄那边唯一剩下的叫你杀了。”他夸赞道:“多亏你杀伐果决,他还不知道你同郡主已经相认。”
看来令月是真的挺信任明月,交代得一干二净的。只是他竟然连夜来同我说这些,恐怕是有什么更大的事。
果然他说:“言归正传,现在咱们来谈一下合作。”我笑道:“我不过一个普通人,你一个武林大派的宫主怎么会找我谈合作。”明月道:“你该不会真以为皇宫里有那个假扮成你的人,你就当自己是个普通人吧?”他伸出手来数给我看:“林千重,天下盟首席大弟子;林风吟,武林第一美人;谢任之,江湖第一神鞭;姜景,关中第一刀客……”他把天下盟这几个卧龙凤雏直接挨个点了一遍,然后道:“小公主,你难道就不好奇,这些江湖中的精英为什么都聚集在你的身边呢?”
我问:“为什么?”
明月却笑得很是故弄玄虚:“自然因为你值得。你的身份就值这些人保护你。”
我当然有想过我同风吟她们的相遇是否人为,不过时至今日也并没有发现天下盟想对我做什么,明月讲的有一点我无法反驳,那就是他们都在很认真的照顾我、保护我。于是我说:“我愚钝,宫主有话请明示。”
明月道:“天下盟从上到下,和你的母家有很大关联。”我没反应过来,傻傻问了一句和方太傅家有什么关系,见明月挑了挑眉,才明白过来他说的是我的生母,故皇后陈氏。然而明月道:“当然,方皇后和他们的关系也不错。不过,你凡事还是要多留个心眼,天下盟能和皇后关系好,自然也能和东宫关系好。”我嗤笑道:“你不必在这挑拨离间,我若不信他们,自然也不会信你。”明月突然正色道:“你应当信我,是我让林千重放走的杜应衡。”
我有些坐不住了,明月淡然补充道:“也是我放的匿名信,让杜应衡前往藏经阁,并且我在信中诱骗他洞里武学乃天下第一邪功,让他成功跳下去。”
我大惊:“竟然是你,你竟然对自己人下手?”明月摊手耸肩:“没有办法,当日我身边急功近利的人唯有杜应衡。”
我道:“那你是否知道谢姓文书写给释道木的书信?”明月道:“知道,并且我留下了原件,释道木收到的书信是我另誊抄的,他也是心态不稳定,压根不分辩是否有印信。”他嘴角挽出一个嘲讽的笑,“所幸他又蠢又听话,所有的计划都按着书信来的。”
我想起那些小和尚,不由怒道:“你既提前知道,为什么不阻拦一下,还让他们杀了那些孩子!”明月道:“如果你知道一个庞大计划中的一个小计划是死几个孩子,你会阻拦吗?”这问题太突兀,我不由怔住,明月冷笑道:“你看,你自己都做不到何来教我?”
他微微叹气,几缕银丝被风吹起,显得他的身影越发孤凉。杜应祺示意我坐好,明月这才娓娓道来。
少林寺这一场大戏的确是精心安排的,《六诛》是谁偷的其实并不要紧,因为对方的一个目的是杀小和尚,另一个目的是拖天下盟下水。明月猜测,这个局最早在五年前少林寺的采购中便已做下,至于为什么没有在三年前杜应祺那一届实施计划,他还没有探查明白。也是为了迷惑对面,所以他出手提前把藏经阁的地板上挖了个洞,也正因为如此,他才得知所谓《六诛》,所谓当年的武林第一邪功,竟只是那洞里一块平平无奇的石头上书“六诛”二字。正如关景堂说过,围剿钱清波的时候连他都尚且年幼,如今又有多少人能记得那些招式呢?钱清波的武学极端孤僻,全是他一手修成的,这人嗜杀如命,又哪里有那个时间写秘笈,更不用说还刻在石块上,明月认为那不过是围剿钱清波的障眼法和对天下武林的交代而已。
既然《六诛》并不存在,那这场大戏就十分有趣了,杜应衡该怎么处置,杜应衡被劫走天下盟又该如何自处,桩桩件件都在盯着关景堂的反应。看到太子亲信曹洄亲自参与进来,明月便笃定这是要打压天下盟,尤其是江宁平谷死了个陈秀书,还死在所谓邪功的第一重下,明月道,江宁平谷背后的势力是东宫算是明摆着的了。
他踏月而来,同我夜谈,是想让我去西镜国的时候,拿到当年陈氏一族叛国的罪证。
当年陈府抄家灭族,皆因在大将军陈嗣禾的书房内搜出了与西镜国通信的铁证,但在太子大婚之后,太子府部分属官认为当时对陈府的处置太过果决,也许那些书信是刻意伪造栽赃,继而指出现任皇后方氏一族有重大嫌疑。皇帝皇后懒得追究这些没影的事,只是承乾多少也被影响,认为陈氏一族是枉死。
怪不得天元大会会对伊诺迪下手,只怕是要拿到什么东西强行翻案了。
明月说,此番去西镜必定也会有人带着同样的目的,决不能让萧承乾拿到这些东西。
我眉心跳了跳:“陈氏也是我的母家,为什么你挑中我?”明月笑道:“只有你,于东宫你是唯一嫡亲的妹子,于皇后你是备受保护的女儿,无论动手的是谁,他们都不会杀你。”
东宫唯一嫡亲妹子就不下手?我有些不自在地摸了摸我的脖子。
杜应祺忧心道:“未必,曹洄对她杀心很重。”明月道:“你也说了是曹洄,有你在,我相信你会把这小姑娘保护的很好。”杜应祺便不吭气了,明月转过来继续同我说话:“殿下总不至于真的不分是非罢?你可知那些小和尚正是死于东宫之手吗?”
我心下震惊,面上却平淡如旧。
明月道他派去的人尾随着孙鸿等人前去陈府旧仆的墓地,发现守墓的老人已然惨遭杀害,那些墓地被挖开了个遍,里面小和尚的遗物同他们父母的尸骨皆被取走。所幸墓地间隔很远,天下盟与无侠宫联手,在最远最高处的墓地处抓到了几个丧心病狂的恶徒,他们都是殿前司都知、署兵司指挥使李奉忠豢养的杀手。
这可真是热闹,连李奉忠都搀和进来了。我有些无语,明月却让我猜一猜东宫下此狠手的缘故。我看了一眼杜应祺,他微微点了一下头,方道:“应该是承乾觉得做了对不起他的事吧。”明月笑道:“你们俩在我面前眉来眼去什么?是我问你,你看他做什么?”
真不愧是当宫主的人,眼神可真好。明月收起了调笑:“陈府的旧仆能做什么对不起东宫的事,这事,就要靠殿下您去西镜找个答案了。”
这件事也在后几日归来复命的孙鸿口中得到了再一次的证实,并且带来了他们认罪杀害小和尚的画押文书。天下盟当然是该报官的报官,直接把这几人送进去。千重提出了和我一样的疑问:皇帝身边第一内臣的李奉忠怎会受命于太子。任之道看来如今是太子当家了,姜景对滥杀人命的李奉忠印象更差了,这个更字就用的很有深意。风吟一向心软,闷闷不乐地为小和尚们伤心。大家说什么的都有,反正都是胡乱猜测瞎说着玩。彼时早知情的我在一边看着这一群人,只觉得有些滑稽。
至于那本活在传闻中的“邪功”——《六诛》,我亦没有对千重他们提过,就让他们依然觉得那是一本真实存在的武林秘笈吧。
这都是后话了。
《六诛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