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一上午都在等范秀玲大哥的电话,她的母亲后来又打来电话,说让发庄跟她的两个哥哥商量完,再给她回个电话。范秀玲直到做好中午饭才接到大哥的电话,内容很简单,开头省去了寒暄部分,范发庄直接跟小妹说他跟她另外两个哥哥现在只能拿出来五万五,三哥三万,二哥五千,他自己两万,后面稍微寒暄了几句就挂了电话。范秀玲还要找人借一万块钱才行。
吃完午饭,范秀玲和侯卫军一同来到隔壁院子的老胡爷爷和老胡奶奶家里,这是孩子们的叫法,准确的说,老胡爷爷姓胡,叫胡卫东,老胡奶奶姓吴,叫吴翠萍。
他们的院子紧贴着侯家大院的前院,形状几乎是一个正方形。院子面积不很大,但显得有些空旷,院子里可以说几乎什么都没有,除了两栋房子,就是地上的石头和杂草。靠墙长着不少随风摇曳的小飞蓬、蜀葵、地肤和狗尾巴草。
进院门右手边靠墙是第一栋房子,也是老胡两口住的地方。另一栋房子在院子右侧靠墙边,紧贴着侯家的院子,老两口用作堆放各种杂物。
范秀玲和侯卫军进入老胡两口住的房子。有两个房间,地面铺的是红砖,砖缝中间用和了水泥的黄土粘接。外面的房间面积很小,只放了一张浅褐色木质餐桌,两只凳子,后面靠墙放一张双开门大柜子,比成年人肩膀稍高一些。
里面的房间更大一些。连接两个房间的是一个垭口,原先可能是一扇木门,后来大概由于不方便拆除了。底下的木门槛由于常年踩踏已经变了形,生硬的棱角磨成圆滑的弧面,露出浅黄色的内部材质,常踩到的两处已经发黑。
正对面靠墙是一张大床。表面整洁,被子叠整齐放在床头,床单干净,但看起来已经洗过很多次,掉了色。床边有一张浅褐色木质椅子,床对面墙角放着一只小铁炉子,烟囱通到靠墙的砖砌壁炉,现在没有使用。
左手靠墙角有一张齐腰高的柜子。右侧单开门是一个不小的柜子,左侧是四个竖直安放的抽屉,柜子上表面平整地铺着一张白底蓝花桌布。上面放着几个物件:一只浅黄色木质外框的钟表;一个红色铁盒子,比钟表稍高;一只浅蓝色陶瓷花瓶,里面没有插花;最左边靠墙放着一个红色不锈钢大暖瓶。柜子上面的墙面上挂着一张裱了相框的照片,比一只手掌稍微大些,那是一张褪了色的黑白照片,是的,其中的黑色部分褪了色,变成有些浑浊的灰色。照片上是老胡两口子和他们的孩子,一儿一女,那时老两口还挺年轻。
柜子右边靠着墙是一张深褐色,有些像巧克力颜色的桌子,看上去是学习桌,那种下面有一个放腿的空间,腿左边是三个抽屉,右边是一个小柜子的学习桌。桌子正对窗户,很适合看书。桌面左上角靠着左边稍高一些的柜子,放着十几本封面老旧的书,最里边的竖直贴着柜子,越往外边每本书的倾斜角度越大,最外边那本几乎达到了四十五度,但没有倒下。右边桌角摆放着一盏台灯,颜色已经发灰发黄,显得有些暗沉,看上去有些年头了。书桌前边桌角放着一个红色小收音机,这时正大声响着,里面的一个人正用略微沙哑但洪亮得嗓音分析着伊朗核谈判达成协议后对中东地区政局的影响。
“小侯,秀玲,来就来了,还提啥礼呐!”老胡到垭口旁迎接范秀玲和侯卫军,他一头白发,向后梳,发际线很高,上唇有两撮白胡子,眉毛也完全花白,额头上的皱纹很深,面容和善。他接过侯卫军手里提的一箱牛奶和一箱山药核桃粉,放在墙边,回过身拿起收音机,旋转侧面的一个旋钮,里面的声音随即消失。他转向妻子,笑了笑说,“翠萍呀!你不是天天盼着秀玲这孩子过来吗?今天可算来了!”
“秀玲?来,孩子,坐这边儿,你可好久没来了。”吴翠萍说,嗓音非常慈祥柔弱,甚至可以说有些动听。她坐在床边,拍拍右边的床铺,让范秀玲坐过去。
这几年,不只是逢年过节,只要有时间,范秀玲都会隔段时间到老胡家看看吴翠萍,每次看到她,范秀玲总会想起自己的母亲,心中产生一种特别的亲切和宽慰的感觉。吴翠萍的眼睛在几年前就已经由于重度白内障导致失明,现在所有事儿都要靠着老伴儿,几乎从不出门。所以范秀玲每次到来都会让吴翠萍觉得格外欣喜,即便只是坐着跟她聊聊天,对她来说也会是一天甚至一周中最有趣的时间了。而且随着这几年的相处,她甚至觉得要是自己的女儿还活着,应该就会是范秀玲这样吧。他们老两口之前一直和女儿在西安生活,二十多年前,女儿死于一场交通事故。后来他们就来到XJ找儿子,但并没有跟儿子住在一起,而是在这里买了一块并不大的地皮,主要是看中这两栋房子盖得不错。
“婶儿,叔,吃饭了吗?”范秀玲亲切的问,坐到老胡奶奶边上,这是她平时碰到熟人的惯常问法。
“吃了,刚吃过,这几天卫军没来跟你叔下棋,你叔这又听上啥国家大事儿了,我可一句也听不懂。他成天白天就听这些,晚上就去老张商店那儿把听来的话跟其他人讲讲,真搞不懂有啥意思。”
“你懂啥?”老胡说,他正跟侯卫军说让他留下陪他杀两把,这时突然转过头,并不生气地说,“那可是世界大事儿,中东政局,这村儿里有几个人知道,我给他们讲讲不行?”
“是啊!婶儿,”范秀玲说,握着吴翠萍的右手,用右手掌心不断摩挲着,“叔想讲让他讲呗!我们可真没听过这些事儿,我和卫军儿之前有时候也过去听叔讲,还怪有意思嘞!”
“你看看,你看看人家秀玲这孩子,比你能接受新事物,唉,读书人老了,脑子也不愿意学咯!”老胡半开玩笑地说。
“啥事儿,这几天给你忙的,都顾不上陪我杀两把了?”老胡接着转向侯卫军说。
“叔,婶儿。”侯卫军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微微低下头,看了看妻子,范秀玲对他点了点头,摩挲着吴翠萍手背的右手停了下来,放在自己膝头。
“叔,婶儿,其实,我俩过来是想求你们点儿事儿……”
“孩子上学缺钱了吧。”胡卫东打断他说,“卫军,去外面屋子找个凳子过来坐着说吧。”
侯卫军去隔壁餐桌旁拿了一只凳子,坐在胡卫东对面,他们四个正好围成一个圈。
“孩子,缺钱了咋不早说?现在还差多少?”这次吴翠萍双手握住范秀玲的左手,她看不见范秀玲,但能感觉到她心里并不好受,“这事儿你叔没跟我说,不过你叔和我手里也没多少钱,不知道能不能帮上你们。”
“昨天下午,我听小刘说,晓方学费还差六万呢!没跟你说。”胡卫东对妻子说,随后转向侯卫军,语气温和地说“你婶儿肯定是想给秀玲借钱,但我们这也不宽裕,差得多,我们给借点儿也没用。卫军呀,你们两口子日子过得不容易,我们是看着你们一点点把三个孩子带大的,现在日子刚有点儿起色,别因为上个大学,又把好日子过没了。我和你婶子都读过书,知道上学多重要,考上个大学不容易,但你们实在是难呀!让晓方复读一年再考也行吧。”
“叔,我也不怕有人笑话了。这几天我真是把村子里头亲戚朋友都跑遍了,也没人给我借钱,说不定都给背后笑话我。”侯卫军看着胡卫东花白眉毛下布满皱纹的双眼,说,“但我就是想把这件事儿给办成了,我这辈子还没半成过啥事儿,村里头认识我的人当面不说,可我知道,他们都在背地里笑话我。之前带人包活也说,这次方方上大学的事儿更是都说我干不成,还说人起码得知道自己干多少活,吃几两饭,说我不自量力。可我就是想把这件事儿办成。”他最后又大声重复道。
“最后还是没办成。”侯卫军接着说,看了看妻子,“我想着以后拼了命干活也要把学费挣出来,可这第一年学费都凑不齐,没人敢给我借钱,还提啥以后呀!”他略一停顿,叹息一声后后继续说,“最后还是秀玲朝娘家借钱,她大哥上午给她说能拿五万五,加上我们之前手头剩下的一万多,还差不到一万的住宿费……”
“真是棋品如人品呐!”胡卫东笑了几声,用右手掌心拍了一下大腿,接着说,“用到你身上是再合适不过了。卫军,你这孩子,下起棋来就是一个字:倔。但倔也有倔的好,坦诚、直白、不说谎话。唉,现在能有几个不说谎话的人呐!可是这年头,老实人还真是不好过哟!卖西瓜的哪个不说自己的瓜保熟?哪个人借钱的时候不把话给说出花儿来?也就你说话不好听了,嘴笨!但是呀,我知道,你说的句句是实话。你想嘛!还有啥话能不好听,不往人心坎里说的话能是啥话,不就是实话呗!”
“你弟弟,叫啥来着?德光?德隆?”胡卫东接着说,脑袋歪向一侧,嘴巴半张着,努力回想侯卫军弟弟的名字。
“德发。”
“对!对,对,德发。”胡卫东用力点了一下头,拍了一下大腿,“你看我这脑子!要不是经常下棋,可早就老糊涂了。对,德发。他前两天来过了,要问我们借钱,说他有个什么鸡场的合同,差三万块钱,拿下来一年可得挣个几百万呢!你弟弟跟你可是正好相反,句句话都往人心坎里说,那说的真是叫‘天花乱坠’了,又是啥几分几分利,又是啥能让我们没退休金也能活得滋润,又说他的车几十万的,又是能给你婶儿看眼睛的……那话说的,比你说的好听一百倍。可是我一眼就看出来,那孩子嘴里就没说过一句实话,想的就是咋把我们老两口手里最后剩下的钱给套走,之后人一跑,可让我们折腾吧。
“不过你的话,我知道,不好听,但句句是实话。他是能快活一时,可快活不了一辈子。也许看上去每天过得风风光光,开多少钱的疯牛还是丰田的车,吃多少钱的龙虾、鲍鱼啥的,住啥几颗星的酒店,但总会栽跟头的。最重要的,孩子的教育、品德就得吃大亏。他自己是快活了,孩子却跟着他受苦,伟伟那孩子不是初中上完就辍学了吗?不过好在没天天跟着德发,还没养成说谎成性的毛病,不过我看也难保不染上这坏毛病,他以后不得去找德发,不得天天跟他待一块儿?老话说得好,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呐!只是可怜这孩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