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留太爷爷吃饭的那老两口家里,他听说清水县的年景也不好,勉强能吃饱饭,再往西过了天水,秦安县的日子稍微好些,那里家家都有果园,桃子和苹果味道极佳,产量又高,如果能在那里讨个活干,也不愁饿死。太爷爷听了老两口的话,过天水没有停留,一口气走到秦安地界已是清明前后,在这里得知河南国民政府从临近省份通过政治手段得到几千万斤救济粮,没饿死的难民们每日可以喝到两碗稀粥。我不得不佩服太爷爷的先见之明,在别人眷恋支离破碎的故乡时,他于重灾前离乡,在别人与野狗争食,与蝗虫、大雪、寒风、炮弹为伴时,他在没有硝烟的他乡用讨来的玉米面窝头将怀中的孩子喂的又白又胖,在别人争先恐后领取国民政府救济粮食,他已身处果树林立的秦安城。
太爷爷看着眼前这成片的果树和忙碌的果农们,他知道自己不用挨饿了。太奶奶经过长达一年的跋山涉水,脸上少了几分清秀,多了些许刚毅,夫妻二人活脱脱两副叫花子模样,让附近果农有了警惕。一位和太爷爷差不多年龄的中年人上前询问,得知是自河南躲避灾荒而来的难民,便和太爷爷多聊了几句,原来此地叫石家湾,他们都是石老爷子的租户,眼前这一片都是石老爷祖上购置的土地,在光绪年间就栽上了桃树,慈禧老佛爷都吃过这里的贡桃,太爷爷向此人打听了这里农户的生活水平,得知这里今年还能吃上饭,年底说不定还能攒下两个钱,日子勉强过得去,他老人家终于找到可以安身的地界了。
战争也在这里留下痕迹,一九四一年日军发动过大规模的战机空袭天水、定西一带,石家湾的蜜桃树密密麻麻的蔓延在跃马河两岸,这条联通着陇原县城和秦安县城的跃马河为桃树带来了源源不断的生机,战机多次从这里盘旋而过,炸毁了周边的农田、铁路、桥梁,唯独放过了这些在侵略者眼里毫无战略价值的桃树。这些在日军战机不经意间躲过一劫的桃树第二年大丰收,蜜桃作为战略物资上了前线,成了战士们的口粮,因为这里再没剩下别的东西了,但经过近两年的繁衍生息,这里终究又有了活力,在日军轰炸机下幸存的农民们再次一头扎进他们深爱着的土地,战事过后,这里经过了短暂的安宁。
至此,太爷爷基本下定了在此处暂居的决心,只不过还需去给石老爷说明来意。太爷爷心想我本身就是干活的长工,老婆又能洗衣做饭,想必在这里求一份差事不难。石老爷是个精明且随和的老头,听了太爷爷夫妻的遭遇以后,就让他们留了下来,恰好自家的果园里也到了忙碌的时候,至于太奶奶就让她干一些缝缝补补的活,家里的妻妾都过惯了养尊处优的日子,往常衣服破了烂了都是叫裁缝来补,也是一笔不小的支出,石老爷略一盘算,倒也不是吃亏的买卖。
七月正是秦安蜜桃成熟的时节,那会儿外县人想吃一颗正宗的秦安蜜桃,必须得等到挑夫出现。这一年,太爷爷被安排的行走路线是秦安县城西边儿的陇原县城。极品的蜜桃,个头差不多大,平均两个一斤,太爷爷一次能挑三百个,前后两个筐,按石老爷的说法,应当能换回两个大洋。太爷爷从小见惯了货郎走街串巷,知道他们都有自己的吆喝,秦安蜜桃本是畅销的货物,不需吆喝,但太爷爷为了能早点卖完多跑一趟,编了独有的一套说辞。见了有人的庄落,老远的就扯开嗓子吆喝道:“天上王母蟠桃,地下秦安蜜桃,皮薄多汁肉厚,一掐一兜水哎......”
石老爷应承每卖十块大洋可以给太爷爷一块的酬劳。按照太爷爷的售卖速度,他两天便能在石家湾和陇原县城走一个来回。晚熟的蜜桃一直能长到八月底,这样他足有两个月的时间来赚取酬劳,过去在天康村老东家那里一年到头能攒十块银元就是天大的造化了,而今两个月就能赶往常半年的进账,也得亏遇到石老爷这样的好心人。
在这两个月里,太爷爷除了大雨天出不了门,他是一天也不耽搁,挣回的钱都由太奶奶管着,太爷爷的辛苦太奶奶也看在眼里,以前过惯了节省的日子,舍不得放开手脚吃喝,但她也总会在太爷爷回家的时候,去县城的羊肉馆子里买些收拾干净的羊下水,再打一壶白酒。
陇原县城是个穷地方,在日军战机的轰炸下也曾满目疮痍,太爷爷在这里的营生极不顺利,但也凭着他的勤劳攒了一点小钱,入冬以后他可着劲买来有营养的食物为太奶奶补充身体。春节前,他两人有了第二个孩子,第一个孩子那时已经会在结着冰的斜坡上溜着玩了。
第二年大量的挑夫涌进了陇原县城,按照现代经济学的理论,当市场上的供应量超过当地的需求量时,便会出现供大于求而导致价格持续走低,能换到的钱当然就更少了。太爷爷敏锐的发现了这一点,于是他走了一条不合常理的路,到农村去,那里也有广阔天地。
事实证明他是明智的,陇原县城东边十里有一个村庄,村里的农户一半姓马,一半姓王,这个村子叫马王庄,这是我的祖宗第一次和马王庄有了联系,便是后来我的故乡。庄里有家数代单传的地主,到了这一辈的老爷叫王希山,王老爷年轻的时候去过秦安,吃过一次上等的蜜桃,自那以后是喜欢的不得了,每逢七八月总要去县城转转,偶尔遇到极品蜜桃时从不吝啬,不过今年还没来得及去就碰到了挑着担子的太爷爷,他只看了一眼筐里的蜜桃,就知道是上等货色。极其爽快地扔下了两块大洋,并嘱咐太爷爷,以后每年都可以挑蜜桃到这个庄子来卖,捡好的多挑些,少了不够吃,过个三五天再挑一担子送来。
太爷爷回家对太奶奶说了这件事情,太奶奶道:“把我也带着,一来我想去外面看看,二来我还可以顺带着挑些桃子,我力气小,但挑一半也不是问题吧。”
晚熟的桃子一直持续到了八月,太奶奶提前安顿好两个孩子,小脚的太奶奶走的很慢,平日里一天能到的路,这次走了一天半,夫妻二人到马王庄时刚好八月十五。在王老爷的家里太爷爷见到了久未谋面的故人,左眼满含泪水的冯四,仓促地相谈之下得知他是在逃难途中和一伙驴贩子来到此地,已经和一个带着孩子的瞎女人结了婚。冯四自嘲着说:“我瞎的是左眼,她瞎的是右眼,也算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她的男人打仗遭了难,家里再没有其他人了。如今王老爷让我帮他干些杂活,我也年龄大了,又成了家,就不想再往别处去了。这不,身后的这间是王老爷送给我的房子,虽是长工,却也是名正言顺的马王庄人了。”
冯四一席话深深触动了太爷爷。是啊,挑担子卖桃,终究不是长久之策,买块地,盖几间房子才是安身之所。他准备和太奶奶好好商量一下,正好这两年攒了些钱,好找个合适的地方安个家。太奶奶连着走了近百里的路,说啥晚上也是回不去了,索性就在陇原县城找了个店住了下来。第二日天还没亮,就听着满大街的嘈杂声,他俩在客店门口才知道日本人战事不利,正式宣布投降了,陇原县是个小地方,但消息最终还是传到了这里,传遍了祖国无垠的大地。人们抑制不住的心里的激动,纷纷在透着微光的夜里摇旗呐喊,客店老板嘴里嘟囔着:“要变天了。”太爷爷问:“要变什么天?”老板看了太爷爷一眼,又看了看满街的人民说道:“过了中秋就转凉喽。”
石家湾土地肥沃,能种蜜桃,自然也能种庄稼。太爷爷给天康村的老东家种了十几年的玉米小麦,想着在石老爷那里买几亩地,翻过年撒些种子下去,再盖上两间房子,就算是在这里有个家了。石老爷看中太爷爷身上的勤快劲儿,想让他再帮自己挑一年桃子,卖地的事情就定在了次年年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