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不知道自己在这片林原走了多久,他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向何方,只知道机械性的迈步向前,再向前……
阳光透过茂密的树林打在男人的脸庞上,男人微微抬头,露出一张沾满干涸血迹的脸庞,一时忍不住眯起了双眼,口中喃喃道:“真美……”
“少帅,不要白费力气了,你已经中了我敛照司的无妄散,再走下去,就会力竭而亡。”身后传来一道声音,男人回头望去,林中走出一道人影,脚步不疾不徐。
“不劳项兄关心,冯某还有的是力气,项兄若是不信,亲自来试试便好。”男人撇了一眼身后,语气平淡,听不出来任何感情。
“少帅,你这又是何苦?放着节度使大人给你的高官厚禄不要,偏要把自己弄成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来人名为项康,此时也是一声轻叹,看着眼前衣衫褴褛,浑身是伤的男人,语气也是颇为惋惜。
“道不同,不相与谋。”男人吐字冰冷,言简意赅,“还有,我已经不是尹朝军人,更不是你口中的少帅!”
“既然你依旧是执迷不悟,也不要怪项某不念旧情了,此番我天退、天剑两旗为了抓你,几乎死伤殆尽,我总要给上面一个交代,哪怕是带回去你的尸体!”项康面色也是缓缓冰冷,口中也是去了这少帅的称呼。
“敛照司本应只忠于陛下,尔等却甘做阉人走狗,不怕陛下知道了,将你们满门抄斩吗?”男人冷笑道。
“那种层次的事情与你我有何关联?项某只知道遵命行事即可,项某还想问你,节度使大人当初力排众议将你保下,还收你为义子,引你修行。你如今这番所作所为,与那恩将仇报何异?”项康眉头微皱,以他对眼前之人的了解,不像是这种人。
“冯某素来恩仇明断,是非曲直我自有计较。当初我冯家遭阉党陷害,他与我父乃是结义兄弟,却选择袖手旁观,见死不救,只选择在事后将我保下,又收养我为义子,说来也只是为了堵人口舌罢了,不过此番他对我姑且算作是恩。
如今他见朝廷阉党做大,又与害我冯家的阉狗刘阵眉来眼去,如此所作所为,置我父结义之情于何地?阉党祸乱朝纲,他身为镇南军节度使不思为陛下除贼,为苍生除害,反而甘做阉党爪牙,如此所作所为,又置忠君报国于何地?
如此不忠不义之人,我不去杀他,就已是报恩!
项兄,当初你进敛照司时我就对你说过,天下人,天下事,大丈夫当有可为有可不为!”
男子正是这西南一带鼎鼎有名的大侠,江湖人称恩仇了断冯一笑,此时的冯一笑虽然披头散发,十分狼狈,但那眼神从始至终却从始至终都是炯炯有神,语气也是铿锵有力。
“不错,当初我进入敛照司还是少帅你为我引荐,此次掌令使大人却让我带队来拿你,你不知这番用意吗?刘阵势大,节度使大人也好,掌令使大人也罢,你又怎知他们不是与其虚与委蛇?少帅,不要执迷不悟了,我向你保证,只要你跟我回去,没有人敢动你一根毫毛。”项康苦口婆心劝道,若非逼不得已,他也不想对这眼前之人下杀手。
“荒唐!我看执迷不悟的人是你!他已身为镇南军节度使,手下雄兵数十万,却向一阉人献媚,就算是虚与委蛇,也是助长阉党气焰之举,你这番话,也就只能骗你自己!
还有,你以为他不想杀我?他只是不想亲自动手,我离他麾下行走江湖已近十年,所过之处贪官横行,民不聊生,都是他在有意纵容!他无非就是想让我以武乱禁,然后借敛照司之手杀我,你和我对于他们那种人而言,不过就是那利用的工具罢了。
项康!听我一句,如今的敛照司已非你久留之地,若你还有一丝忠义之心,当早作其他打算。”冯一笑怒斥道。
那名为项康的敛照司总旗闻言脸上浮现挣扎之色,似是在犹疑不决。忽然间,不远处传来一道别样声音:“项总旗何故迟疑?莫非要让咱家亲自动手?”
项康闻言一惊,抬头寻着声音看去,只见前方树上不知何时已然站着一道佝偻人影,项康慌忙拱手言道:“季公公,掌令使大人只命我等将其捉拿归案,没有让我等就地格杀,况且此人已身中我敛照司之无妄散,故而下官只是在拖延时间等其彻底无力抵抗而已。”
“哼!项总旗此言怕是不尽然吧,咱家虽久在宫中,却也知道敛照司抓人,遇不从者,一概格杀勿论!项大人可莫要以私废公。”那季公公闻言一声冷哼,说罢身形闪烁,虽然看上去年老体弱,但那身手却颇为轻便,季公公来到了项康身边,又低声说道:“项总旗可知是谁要他的命?”
项康闻言心头一跳,低头道:“下官不知。”
季公公脸上皮肉耷拉,眼角亦是微垂,继续低声说道:“太皇太后口谕!郭冯案余孽不感念皇恩浩荡,罪不容诛!”
“怎么可能,太……”项康闻言双目圆瞪,不可置信道。
“嗯?”季公公猛然眼露精光,鼻腔出声打断道。
“下官明白!”项康神色一阵变换,最终还是拱手恭声言道,说罢,扭头看向远方那披头散发的男子,咬牙道:“冯一笑!项某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束手就擒,或者——命丧黄泉!”项康此时背对着那季公公,语气虽然冰寒,眼中却对着冯一笑流露出些许恳求之色。
“项兄不必再劝了,冯某心意已决,项兄尽管放马过来便是。”冯一笑洒脱一笑,紧了紧手中染血长刀,开始调动体内为数不多的真气。
项康转头看了一眼那面无表情的季公公,谓然一叹,也是缓缓抽出一柄佩刀,心下一横,直接向着冯一笑攻去。
霎那间,两刀相击,刀刃的寒光映照着二人的神色,双方都看到了对方眼里的情绪,一者挣扎痛苦,一者锐利无惧。
突然,二人再度一起出招,两人的刀锋相互碰撞,发出一阵金铁交鸣之声,刀光也随之凌乱起来,细看之下,他们所用之刀法,居然颇为相似,那每一次的打击更是势均力敌。
不过半杯茶的功夫,二人已经过了数百招,双方仍旧难分高下。他们的刀法平分秋色,每一次的出招都如同复刻,宛如是一场艺术的交流,而非是那生死相搏。
良久,二人同时收招,相互背立,项康嘴角挂着一丝微笑说道:“想不到你还记得这套刀法。”
“自然记得,这套血语狂刀本就是你教我的。”冯一笑也是面露怀念,方才的交手,二人都未使用一丝真气,他能感觉到,这是项康刻意为之。
“哈哈!能让这名震西南的冯一笑用我项康所创的刀法,项某此生无憾矣。哈哈哈!咳咳……”项康仰天大笑,笑着笑着又咳嗽了起来,嘴角也随之溢出了血迹,渐渐血流不止,身子也倒了下去。
“项兄!”冯一笑神色大变,察觉到了身后之人的异样,赶忙转身搀扶。
那项康按住了冯一笑的双手,凝视着他的双眼,断断续续艰难说道:“那季无常……应该是灵魄境界,无妄散的解药……藏在我腰间,少帅,保重……”说完便突然瞪大眼睛,手上力气缓缓流逝,冯一笑赶忙伸手探脉,却发现这项康心脉已断,此时已然回天乏术。
冯一笑的脸色虽一片木然,心头却是难以平静。脑海中想起了二人相识之际,那是在十多年前,冯一笑还是镇南军少帅之时,冯一笑奉命平叛,而项康那时却在反贼手下效命,西山一战,项康以这血语刀法一人独战冯一笑手下多名好手,宁死不降!虽是愚忠,但也让冯一笑起了敬佩爱才之心,亲自出手将其拿下,又阐明道理令其收服归心。后因项康手上实在沾了太多本部将士鲜血,冯一笑不好将其留在帐下,就把这项康引荐去了这南境敛照司。
项康虽然没说为什么,但冯一笑却是明白他的想法,项康如今已有妻儿在侧,要想放过自己,又不想累及家室,只能选择合理的死在自己手上,于是便在方才交手之际自断心脉,伪装成被自己所杀。
冯一笑面露愧色,伸手合拢项康瞪大的双眼,嘴里喃喃道:“江湖……忠义……恩仇……”
冯一笑缓缓抬头,面容逐渐狰狞,眼睛死死得盯着远方那自始至终无动于衷的老太监季无常,取出那无妄散解药服了下去,感受体内真气逐渐恢复,再度拿起斩马长刀,遥遥指向那季无常,眼神中杀意凛然。
“想不到这敛照司的人,居然都是一帮废物,最后还是要咱家亲自动手。”那名为季无常的太监对这般凛冽杀意无动于衷,自顾自的叹了口气,慢慢抬手捋起袖子,似是怕待会儿染上鲜血弄脏了这身袍子。
尽管知道这人可能要比自己高出一个大境界,尽管知道自己此时的状态堪忧,冯一笑依旧面无惧色,语气森寒道:“阉狗!全都该死!”说罢竟然率先冲出,直接欲要与其玉石俱焚!
“哎,收手吧,阿笑。”林中突然传来一道苍老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