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见他的头一回,已是初冬时节。
丰州城一场雪都还未降,徒遭寒风吹了几日夜,便已冷的要命。
平日热闹的集市,也敌不过冷风沁骨。便看这一路上,行客是棉衣厚袄、抱手蜷肩,皆匆匆来去。
店家们也懒得叫卖,只透过厚重的棉布门帘边缘,泄出丝丝热气与人间躁骂声。
如此时候,只有他悠悠走在路上,总招人多看几眼。
他也不恼。
倒是反想起自己来。
脚上的鹿皮靴踩起来沉重冷硬,踢着鞋子的行走步调,让麻木的脚指感到刺痛。
倒也可怜这双靴子,一路趟过来,泥水不知道干了多少回。黄的、黑的、红的叠在一处,像是患了皮藓般的让人嫌弃。
身上罩着的七尺青黑褙子,看来就干净许多。只是早已被洗的泛白,袖肘处又磨得透亮,隐隐可见泛黄的白色薄棉。
这身已穿了大半年,可他对衣物无求,只需尚能蔽体就可以了。
连那生来的端正样貌,他也向来是疏于打理的。
只捡着一根带叶枯竹,便将长发乱糟糟的盘在脑后。几片落叶团在发间,走动时搅得脆响连连。
看那剑眉起处浓厚重墨,往眉角去渐为清疏散乱,半遮住半梦不醒的瑞凤眼。明明是鼻挺唇宽,却成了铜面紫唇的劳苦模样。
如此形散之人,却只有右手拎着的刀锃光瓦亮,刀柄更是被盘的油光可鉴。
一把凉州边军配发的埋鞘环首刀,铜色黑漆,居然也能散着盈盈宝气。
这样一个人,显然将刀看的很重。
半盏茶的功夫,他已由街头行到乡尾。入目处,是镇上的仅有的一家客栈。那白布招子正被吹得猎猎做响,不分日夜的揽着客人。
步履踏踏。
越近客栈,那不时爆发而起的各式鼎沸人声,便越清晰可闻。
他双眉一紧,在不远处定住脚步,抬眼向上望去,白布招子上的绣字,红的刺眼。
平安,这名字多好。
片刻,他扯了扯嘴角,定住脸上笑容。随后快步到了店门前,伸手正撩起棉布门帘。
“阁下是打凉州来的?”
人声恹恹,在背后仿若幽魂般传来。
他头也未回,只道:“刚自边军退伍,正在返乡途中。”
那声音幽幽走近,又道:“听闻近来有个凉州的快刀好汉,平了不少绿林案……”
他只侧身以左手半扶起门帘,立在边侧,并不进门。
“长路漫漫,就接了几份活,讨些上路钱。”他说得果决,笑意也更添几分真,“请。”
“多谢。”来人进门时,在他面前微一停顿,抱手做直身礼,“在下金携劭,请问阁下如何称呼?”
金携劭举手投足间儒雅大气,眼神一闪而过,飞快得打量了一番尹咏麒。
金携劭身高八尺,柳眉净面,五官精致,只可惜面色青白,看来病殃殃的。看着已有五十多岁,两鬓白发尚浅,眼角也趴着几股皱纹。
那一身金丝华服,披肩虎裘,腰挂的半掌大金牌,是个富贵出身。
可有几缕稻草碎杆,却悄悄挂在金携劭衣物之上。
“尹咏麒,咏梅麒麟。”
“好名字,冒昧问一句,阁下来此是?”
“来客栈自然是住店。”尹咏麒也随后进门开始扫视店内,“总不能是来砸店的吧。”
客栈柜台满目的瓶罐狼藉,独留一只完好的布鞋静静盖在地上,任二人站在门口也无人招呼。
再看店内的双排方桌,十余张都已有人落座。
靠内有两桌并在一处,十七八人围着赌钱,各自身前堆着不少散碎银子;余下都是两三人在划拳喝酒,桌上食盘酒盅已叠起两三层。
赌骂声污秽难说,酒令是疯癫下流。
这群人的刀棒锤斧各式兵器,都毫不遮掩或放在桌边、或立于凳角。几片青布沿晕开的红线折起,被扔在一旁。
或有见二人进店的,也多是扫视一眼并不上心。只有一麻脸矮子被人推搡几下,才扶着短棒,摇头晃脑走来。
麻脸矮子口齿不清,一路骂骂咧咧得向二人走来。
而一个小小的身影举着托盘,一步一顿的拖着右脚行走,正与麻脸矮子相汇。
这麻脸矮子路过那半大孩童时,发泄似的一脚将其踢翻。孩童滚了几滚,脑袋撞在桌角,闷哼一声。
托盘里的东西,稀里哗啦碎了一地,又惹得旁人一阵叫骂。
尹咏麒听见身旁的喘气声愈发粗重。
“这狗东西……”金携劭转过身来,拱手弯腰作大揖,对着尹咏麒说道,“尹兄弟,请你出手的话需要多少银两?”
这语气虽收着怒气,但金携劭还是咬字极重。
“得看让我要做些什么了。”尹咏麒应道,余光扫见金携劭的眉目狰狞,都要挤在一处。
“我要这群畜生的脑袋。”
金携劭的这句话,掷地有声。
尹咏麒笑意盈盈,道:“一头一两……”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