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光明之城,地处仙魔大陆中心,道路四通八达,人来人往车水马龙,是最富裕奢华的城市。
琳琅珠瑙翠,宝玉浮九层,绮罗舞琴瑟,梦醉不夜城。这不夜城的由来,便是这昼夜发亮的宝玉。玛瑙翡翠固然珍贵,但与这东西一比就相形见绌了。宝玉本名光晶石,乃是仙魔大陆的通行货币。
宝玉浑然泛幽光,通体无暇透晶莹,穷得一枚吃半年,富在家里做点灯。商贸往来赛金玉,仙旅衣袖千层深,人为金钱斗生死,仙为晶石毁昆仑。
而在不夜城,光晶石却是随处可见的装饰。
光明之城已是奢华无比,但在它的中心还有一个更加奢华的存在:光明堡垒——光明之城的标志、仙魔大陆的启明星。
状如皇冠形如塔,三层白玉三层金,三层法阵凌空耸,一颗巨瞳映辰星。
这象征着财富地位的光明堡垒高达百丈,高耸入云,通体由黄金和美玉构成,其上法阵遍布,盈盈发亮,让堡垒固若金汤,而百丈云端,浮着一颗巨大的女娲之瞳。
此物直径九丈、浑然天成、毫无瑕疵,乃是一个完美的球形光晶石。整个仙魔大陆仅此一颗。 千年来女娲之瞳从未泯灭,遥遥望去如同一颗启明星,外来商旅远远看到它的光芒,就知道那个是光明堡垒,那边是光明之城。
可今天,注定不同。
城外的平房跑出来一个小女孩,她左手攥着一枚光晶石,右手拿着小网兜,一路开心地小跑,跑到一处漆黑的池塘,她小心翼翼地将晶石放入池水,漆黑的池底如同坠入了一枚天使,鱼儿向亮光游来,小女孩机灵又熟练地抓着网兜,一下就网住一条小鱼。这是她自创的捕鱼方法。
就在这时,天使的光芒熄灭了。小女孩的父亲是光明之城的守卫,晶石是父亲的首次工资,它作为小女孩的护身符,七年了从未熄灭,而这时它居然暗了,不知是不是错觉,小女孩感觉整个天空都暗了几分,她抬头向光明之城望去,只见光明堡垒的顶上,一袭黑袍拖着长长的披风从天而降,缓缓落在女娲之瞳上,披风长达十丈,通体漆黑如墨仿佛能吸收所有的光芒。
九尾极夜来了!她就这么站在晶石上,黔首高昂。
一圈浓浓的黑暗从她脚下蔓延开来,如晕开的墨汁,如洇润的鲜血,瞬间将女娲之瞳吞没。可黑暗贪婪,并没有停下。以光明堡垒为中心,黑暗的涟漪,缓缓扩散。
那抹黑,黑得可怕、黑得寂静无声。
百户窗头无明火,深巷长廊油灯灭。 月躲乌云不见影,黑夜长空遮星辰。 似沉千丈黑死海,如坠万里无底坑。 寸步难行五指黑,迷雾梦魇落三魂。
不到一刻钟,整个热闹繁华的光明之城坠入死寂,不留一点光芒,不留一丝生机,如果不是住在这里,还以为这是一座荒废了许多年的鬼城。小女孩深吸了一口气,颤抖着缓缓呼出,她不敢尖叫,不敢哭闹,强烈的求生本能告诉她,只要发出一丁点气息,黑暗就会将她吞噬。
第二天,九尾极夜以一人之力,屠杀全城数万人的消息,传遍了整个仙魔大陆。
这九尾极夜是什么呢?在仙魔大陆远古寺庙的书籍中有记载:此物诞生于漆黑的极夜深渊,它凝聚了千万年的戾气,化作一个美艳冰冷的女子。这个东西自古以来都惧怕光芒,所以她固然强大,却不足为惧。可为什么这一只,不仅不怕光芒,反而像是在吞噬光明。书籍记载有限,不得而知。可不管她是什么,既然是黑暗的,便是正义的敌人,是整个仙魔界的敌人。
另一处,在仙魔大陆最北端,有个白霜森林,常年被冰雪覆盖,这极寒之地,只生存着一个人数稀少的村庄,弟弟储良和姐姐储麦相依为命。
他们名字的由来都是粮食。母亲和父亲在麦田里相识,在麦浪中制造了姐姐,并在麦草上生了第一个女儿,取名储麦;等到母亲再次怀孕,勤劳的父亲将粮仓储满了,来迎接他的降生,父亲笑着说,这孩子有福气,就叫储粮吧。他降生的那晚,正是九尾极夜落到光明之城的夜晚,那晚,天地色变。无数的婴儿停止哭闹,渐渐死去。父亲将所有的粮食卖了,才救回储良一条命,没了粮食的冬天,是难熬的冬天,母亲喃喃着死去,父亲也饿死了。粮仓的米没了,储粮就变成了储良,一个双目失明的瘦弱孩子。
姐姐把自己嫁入村里的大户人家做童养媳,才让弟弟不被饿死,嫁妆是一颗挂在脖子上的黑色的玛瑙珠,那玛瑙珠名贵好看,束缚了姐姐少女的自由。傍晚,天灰暗清冷,空中的风呜咽着,每到这个时候,姐姐都要去大户人家伺候那个痴傻的儿子,第二天早上带着麦饼和伤痕回家,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十八年后,储良独自躺在自家破旧的茅草屋内,耳朵在外面寻找细微的声音。他虽然双目失明,可听力特别好,即使这刮着寒风的夜晚,隔着几间白雪覆盖的茅草屋,也能听到姐姐埋在大花榕被子里的哭嚎。
人是一种奇怪的动物,若是一个富裕的人,突然家道中落,变得贫穷,他会感觉到贫穷的各种坏处,他会痛苦,但是一个人生来就贫穷,那他不会感觉到什么,他早就习以为常了。
储良就是这样的,他习惯了饥饿和贫穷,习惯了黑暗。他能在黑暗中辨识各种味道,姐姐是一种麦子的香气,太阳的香气,如同晒干的麦秆,可早上回来的姐姐不是,那是一种闷湿的味道,带着恶心的腥臭。他能习惯姐姐的啼哭和伤痕,但是他不能习惯这种味道,准确来说,这不是一种味道,而是好几个人的味道。
当储良受不了这种味道或者咽不下冷硬的麦饼时,他会跑到森林深处,那里有一个冰雪覆盖的山洞,传说山洞里有神灵,能帮人实现愿望。
但没人见过神灵,洞里有死去的猫,旁边开着一朵水晶兰,散发着淡淡的香气。比起冰冷的村庄,这山洞要暖和的多。储良一个人静静地呆在山洞里,他默默地祈祷,祈祷这些痛苦的事情结束,祈祷姐姐晚上不要出去,带着腥臭回家,祈祷姐姐和自己能吃饱穿暖……
山洞静静地,没有任何回应,如那只死掉的猫。 一个平常的傍晚,姐姐和往常一样出门,可很快她就回来了,拖着一个破烂不堪快要冻死的人,心善的姐姐救活了他,给他盖了一床棉被。储良摸到,这个人身上穿的是皮铠甲,铠甲冰凉,寒冷从指尖传到心脏。他身上的味道很奇怪,如生锈的剑,插在尸体上。
姐姐的善意并没有得到善良的回报,皮铠甲的男人恢复后,将姐姐按在地上,压抑的低声嚎哭从姐姐喉咙里发出,这种声音稀松平常,可储良心里说不上的痛,这不像往常的嚎哭,往常的嚎哭虽然凄惨但是带着希望,穿过漫天大雪飘到储良耳朵里,凄惨淡了几分,希望浓了几分。
而现在发生在储良跟前的嚎哭,那种被压抑的歇斯底里,这声音里头,只有深深的绝望和对世界的厌恶。
储良鼻子发酸,他摸索着缓缓走到男子身后,手里握着的是一把麦秆叉,父亲用这把叉将麦秆垒得高高的,麦秆中有太阳的香气和父亲汗水的味道。
男子身体熟练地耸动,心跳得特别快,血液快速地从心脏流向四肢,温暖着冻僵的身体,储良看不到,但是他能听到,那颗心脏就在那里,扑通扑通,声音特别大,吵得人烦躁异常。他高举麦秆叉,狠狠地刺向那颗烦人的心脏。男子身体一挺!
也不知是储良太瘦弱还是叉太钝,那男子痛苦地大叫一声,从姐姐身上爬起来,推开储良逃走了。
不多久,一队穿着皮铠甲骑着马的士兵来到了村子,杀光了村民,领头队长身上绑着绷带,背后的伤痛得他龇牙咧嘴,无法想象几个时辰前,他差点被冻死。他指着储良对姐姐说:如果你一声不吭,我就不杀他。三个时辰,姐姐没发出一点声音。他们提起裤子,烧了储良的家。
那天,储良第一次听到马叫,雪地里的马,叫声低沉;那天储良第一次闻到烤肉的味道,姐姐把储良盖在身下,大火烧焦了她的背。就像火焰中的麦子,噼里啪啦燃烧出好闻的味道。
储良从死灰中爬出来,拖着姐姐焦黑的尸体,踉跄地走进了树林深处的山洞。
宓静的山洞,他噗通一下跪倒在地,一路上他咬着牙不敢发出一点声音,他看不见,也不知道何时会在背后出现一把长矛,将他刺穿。不甘心的眼泪决堤了,和牙龈里的血一起流下。
他嘶吼着祈祷:“万能的神啊,不管您是来自哪里的神,山神、石神、菩萨、观音求求您,救救我姐姐,求求您,我愿意一生在山洞中侍奉您、奉献一切……只要……只要能让姐姐活过来……”
储良歇斯底里地吼叫,这些话他连自己都不信,太阳下山,姐姐的身体已经冰冷变硬,麦子的香气消失不见。恐惧和憎恶充满了储良的心,恐惧的是那些铠甲相互摩擦和马叫的声音,憎恶的是自己被烧焦的姐姐盖在身下,却咬着牙不敢发出一丁点声音。
他嘶吼了一遍又一遍,山洞始终静悄悄得没有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