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邹大娘拉着黛微进屋,两个人坐在床头说话。邹大娘说道:“不瞒你说,我们家也是逃难到这的。我们家原本是应灵郡江油县的,前年江油闹饥荒,你都不知道死了多少人!那道上连根草都没有,全是死人骨!”邹大娘越说神情越是激动,压低了声音说道:“那县里头,谁家没有饿死的,饿死在家里都不敢让人知道。那街上闹事的,偷你抢你都是便宜你!看不惯的直接害你命!哪天没有死人!都不知道有多乱!”黛微听得心惊胆战,问道:“那官家不管吗!”邹大娘回道:“谁管?官家自身都难保!一开始还勉强守着衙门,后来听说县里来了一个和尚,神神叨叨的,整天满口胡话,说什么真龙出水,天命吾催。笑看红尘,碌碌何为!又说着什么可叹红妆,三百兴亡。游戏娱人,入戏断肠。”黛微听了疑惑问道:“这几句是什么意思?”邹大娘回道:“谁知道什么意思,我也是听人说的。念着还挺顺嘴我就记下来了。那和尚就是这样满口胡话,后来又不知道跟谁说了什么,可不得了!没过几天全县的人都不知道怎么的,气得都往衙门里冲,把个衙门砸的稀烂!那官差吓得一个比一个跑得快。这都是后来从城里跑出来的人说的!”
黛微听了又是震惊,说道:“砸了衙门可还得了!都是因为那个和尚吗?这和尚到底是什么来历?”“谁说不是!砸了县衙,那官家岂能罢休,那县官跑的是真快,到郡里没几天就领着一群兵回来,看见人就抓,县里能跑的人早就跑的没影!那和尚也不知道躲哪去了,县令带着人怎么找也找不着了。人都说那和尚是个妖僧,专门蛊惑人心祸害人。那县令抓不着妖僧他不解恨,又带着兵出县抓人,这一下可就害惨了我们!全村人都跟着拼命往外逃,路上我们一家子,”邹大娘用手指了指旁边的孩子,“他奶奶是去年六月死在路上的,六月初七,腿走不动了,小叔背着她,她不肯,眼看官兵就到了,她怕累赘我们,一头撞死石头上了。当时官兵追得紧,连埋都没来得及埋,快一年了。小叔是年底死的,因为没吃的,眼看大家都撑不住了,他把东西收拾收拾,都给我们,自己半夜出去冻死了。等我们找着的时候,人都冻成冰块子了。腊月十二,那天下大雪。”
邹大娘说着,眼眶早已泛红,看了几眼孩子,那孩子在旁边安静地站着。黛微听了心里也十分难受,连连叹息。邹大娘接着说:“这孩子其实是小叔的,我们邹家就这么一个骨肉,又没了爹没了娘。我和你邹叔也没有孩子,就让这孩子管我们叫爹娘,我们就当亲生的养。”黛微侧头看着孩子,问道:“有你们照顾,这也是不幸中的万幸了,这孩子叫什么名字?”邹大娘回道:“他亲爹给他取的,大名叫长生,小名叫狗儿。”黛微听了重复道:“长生,好名字,他爹一定是希望他能长命百岁。”邹大娘叹了一口气,抚摸着长生道:“谁不希望呢。”
两人正叹息着,忽听见外边一阵脚步声急促,二人连忙站起。长生率先跑了出去,到了堂屋喊着:“爹,你终于回来啦!那个天女娘娘醒了,和娘在屋里说话呢。”邹大娘在后面边走边问:“你买的什么呀去了一天?”黛微也连忙整理衣妆,跟在后面。那男人听了眼冒惊喜,把东西放在桌子上,向里屋走,也边走边回道:“咱家还有两只鸡,米也还够,我就想着先上镇买点好线和布,你把天女娘娘的衣服补补,不然不好看。”邹大娘听了走到跟前,看着男人一脸气愤又无奈地说道:“你可真会省!好看能当饭吃!你买点好的给她补补身子也好啊。我还想着你这么半天到底去买啥了,补衣服你这么着急干什么!今天有鸡,明天可还有?拿着钱瞎买,你可是钱多。”男人听了,看了看邹大娘说道:“好了好了,那我明天再去一趟。”邹大娘走过男人,去桌上拿线,边走边道:“去吧去吧,以后天天去,反正你钱多。”那男人眼神跟着邹大娘转身,说道:“这布可不便宜!我走了好多家,才买着这么一点,咱家的都不中用。”说完立刻回头走进里屋。
黛微在里屋紧张地站着,看到男人进屋,立刻跪下施礼,口里说着:“多谢邹叔叔救命之恩!”邹叔立刻上前扶住,看着黛微突然脸发红,又忙松手说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我是没做什么,你要谢就谢你大娘,都是她救你。”黛微起身抬头看,邹叔上身穿着白色麻布短衫,下身穿着黑色窄袖长裤,裤脚卷到膝盖位置。皮肤黝暗四肢健壮,头发浓黑牙齿泛黄,额头还有点点汗珠。那邹大娘也走进屋来,手里拿着布线,故作生气地说道:“别谢了,别谢了,再客气我可就不愿意了。”说着邹大娘走到衣架前,拿着黛微的衣服和刚买的布线比了比,冲着邹叔说道:“你还真会买,你怎么知道买这种布?”邹叔回道:“我当然知道,我去就是买布的,当然是看好了才去的。”邹大娘又问道:“那你去买为啥不先告诉我?”邹叔闪过脸说道:“我告诉你你还让我去?先去做饭,吃了饭晚上再补。我先去杀鸡。”说着邹叔冲着黛微笑笑,转过身就要去杀鸡。
黛微慌忙拦住,说道:“还是别杀了,我不饿,真的不饿。”邹叔转身回道:“什么不饿,你起码一天没吃饭了吧,再客气当心你大娘生气。你先坐着,喝茶。”说着就拿起茶杯,却发现茶早就凉了,于是对邹大娘说道:“你也不知道给人倒茶。”邹大娘笑道:“刚才光顾着说话,忘了。”邹大娘于是冲着门口喊道:“狗儿哥,快烧点热茶去。”长生站在门口,听见了立刻转头跑了出去。邹叔又对着黛微说道:“你先坐,先坐。”说完也走了出去。黛微坐在床边,如坐针毡。邹大娘说道:“你别客气,你邹叔虽然本事不怎么中用,好歹人是好的。不吃饭身子怎么能好。你先坐着,一会饭就好了。”说完邹大娘也要出去,黛微说道:“我帮您一起做。”邹大娘拉住黛微,把她摁在床上,笑着说:“哪有客人做饭的,你就老实坐着,累了就躺会,饭一会儿就好。”说完就转头出去,留黛微一人在里屋。
黛微一个人坐着,心神不宁又无事可做,看到邹叔新买的布线放在床上,她拿起来看了看,心想也是难为邹叔了。不知道屋里有没有针,黛微找了找没有找到,又想到蜀丝的衣服,要修补谈何容易,又劳烦邹叔如此花费,若能补好,就把这衣服送给他家吧。幸好这家人也是刚搬来不久,也不知道自己能瞒住多久。
黛微一个人正坐在床上胡思乱想,突然长生走了进来,手里提着个茶壶。黛微看见了连忙赶过去,接过茶壶先倒了一杯递给长生,笑着问道:“你几岁了?”长生害羞地说道:“八岁。”黛微又接着问道:“你们住在这里多久了?”长生想了想回道:“二月来的。”黛微问道:“二月来的,有三个多月了。那你天天都干啥呢?有去过学堂吗?”长生回道:“没有,我爹会字,他教我。”黛微点点头,说道:“真好,好好读书,将来出人头地。”长生回道:“可我爹认字也不多,一本书就认识几个字。”黛微听了问道:“你都学什么书?能不能让我也看看。”长生听了,放下杯子,走到柜子边,打开柜子,从里面拿出一本书递给黛微。黛微左手接过书,是本论语,翻开书第一页写着: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黛微饶有兴趣地读了一遍,问道:“这些你都学了吗?”长生肯定地点点头,说道:“这几句学了,后面的有些没学。”于是两人就开始在那看论语,黛微耐心地给长生讲解每一句,长生也十分用心地听黛微讲。过了一会,邹叔来了,看到他俩在读书,笑着说道:“天快黑了,看书也要把灯点上,别看坏了眼睛。饭快好了,先来吃饭吧。”黛微听了,把书放在桌子上,领着长生跟着邹叔出去了。
到了堂屋,邹大娘已经把做好的饭菜都端上了桌。看到他们三个出来,笑着对黛微说:“也不是什么有钱人家,姑娘你就凑活儿吃点,别嫌弃。”黛微听了立马回道:“不敢不敢。我也不是什么大家小姐,您二老救了我的命,我尚且无以为报,又怎么敢嫌弃。”邹大娘笑着说:“狗儿哥,水已经舀好了,快带着你天女娘娘先去洗手。”黛微听了害羞说道:“别再叫天女娘娘了,要是不嫌弃就叫我姐姐吧。”长生回道:“天女姐姐。”黛微连忙回道:“不不不,就叫黛微姐姐吧。”长生又说道:“黛微姐姐。”黛微这才心满意足地回道:“嗯嗯嗯。”两人遂一起走出堂屋,到院子里洗手。院子里黑洞洞的,大门正对着堂屋门,右边半块空地种着菜,左边是厨房。黛微走到院子里,抬头看看天空,深邃幽暗,不禁深吸了一口气,感慨万千。乾坤无限大,今古何穷忧。寂寂人初定,喋喋鸟不休。白蛇惊酒斩,煤树盼谁收。我欲随明月,星河万岁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