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就这么一年年过着,重黎每打一次架,名声就愈坏;名声愈坏,对她心有成见的公子就愈多;树敌愈多,打架复又愈频繁…她的恶名就像那点着枯木的火星,燃了这根又蔓延到那根,烧的木头越来越多,火也越来越旺。
几百年下来,除了素来与火神族交好的中原土神一族,以及不常参加各方宴会的玄冥、挚祁,其余各神族的公子、神储们,大多被重黎打了个遍。
当然,玄冥和重黎之间的和平状态也没有持续多久。
那回是水神禺疆之女青珥的生辰宴,因着从前的事,宴席之上的公子们皆有意无意地排挤着重黎,不同她交谈,也不邀她共饮,仿佛当她是透明的。
重黎觉得无趣极了,只顾埋头吃自己的饭,酒足饭饱之后,随意寻了个理由溜出宴席,在九泉神域之中四处闲逛。
九泉是万水之源,其“九”非实指,而虚指水之无穷无尽。九泉神水至澄至澈、至清至净,但重黎是火神族人,神水对重黎来说有致命危险,短处其中可伤灵体,长处其中或致殒命。燧山虽也寒冷,但燧山之雪只是寻常水汽所化,远不及神泉之水霸道。
九泉神域是蓝色的世界,天地共色,如梦似幻。
重黎提着裙摆,踮着脚,自娱自乐地在其中玩起躲避泉水的游戏,一路走走跳跳,不知不觉已入神域深处。
四周苍茫一片碧蓝,无处可辨方向。幸而眼前还有一座神水凝成的碑,可以指示重黎所在的位置。
碑上刻着两个字:银泉。
重黎凝神召唤毕方鸟青鸾,将自己的位置告诉青鸾,请它来接自己离开这里。
这毕方一族是燧山的信使神鸟,而青鸾是毕方鸟一族的首领。因重黎彼时还尚未拥有自己的坐骑,而毕方一族又向来以明辨方向、速度迅捷而闻名,所以昆吾将青鸾送予重黎,作为她到各处神域游玩的坐骑。
距离重黎发出召唤已逾半刻,青鸾却迟迟未来,这极为反常。青鸾向来稳重谨慎,从不贪玩,也从不迷路。重黎再次凝神感应青鸾,得到的感应却异常强烈,这股感应告诉她,青鸾就在她不远处!
青鸾将她送抵九泉后,分明是留在了宴席的神殿外等候,怎会在这附近?青鸾最是尽忠职守,绝不可能它自己来的!
重黎环顾四周,顺着感应的方向急切搜寻。
银泉之水被她有些焦急的脚步溅起,纱裙挡住了一部分溅起的神水,却依然有一部分溅到了她的皮肤上,触碰瞬间,冰寒彻骨的泉水旋即于她肌肤之上结出花朵状的冰凌,像一根根尖锐的冰刺,扎在她肌肤之上。
重黎却不知疼痛,她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尽快找到青鸾!
一路顺着感应的方向跑去,她最后是在银泉的深处看到了青鸾,眼前的场景令她头皮发麻——青鸾竟全身溺在水中,只剩首部艰难露出水面!
“青鸾!”
声音扎进青鸾的耳中,一瞬间将它从模糊的意识中拉回清醒。眼前那个熟悉的红色身影正在朝自己奔来,是重黎!一个强烈的、几乎是本能的反应如排山倒海般淹没了它的恐惧和绝望,它不再感到无力,它不再感到寒冷,身体先于大脑作出了反应,它浑身剧烈颤抖着,声嘶力竭地嘶鸣,那声音在说: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这水会杀死你!不要过来!
重黎绝不会弃它不顾,青鸾不是火体,但这水的寒冷也足够将它活活冻死,她一只脚已然不管不顾地踏入水中,却硬生生被剧烈的灼痛感逼得后退,重重摔倒在岸边。
青鸾的嘶鸣近乎歇斯底里,它几乎是哀求着重黎,求她不要过去。
身上的痛感让重黎拾回冷静,她意识到,硬闯入银泉是行不通的,非但救不出青鸾,自己也会陷入危险。
她双掌扣地,催动燧火,顷刻之间,熊熊燧火自她掌间喷发而出,咆哮着,怒吼着,扑向地底,燧火源源不断,愈烧愈烈,少女整个身体好像都要燃烧起来。
地面之上,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地面之下,在无人可见的深处,炽热的燧火正在猛烈地炙烤着银泉,对抗着这极度的冰寒。
银泉水的温度渐渐升高,水面上逐渐氤氲起淡淡水汽。
一道戏谑声音从重黎身后传来:“你要将这鸟煮了吗。”
她回头,见到一个身着群青色衣衫的公子,站在她身后好几丈远处,水汽朦胧,重黎看不清他的脸庞和神色,只能依稀分辨出他声音里几分讥讽。
重黎没有回话,她转过头伸出一只手去探那泉水温度,泉温恰好略带暖热,足以让青鸾不被冻死。确认完泉水温度,她从水中抽出手,然后轻甩掉手上的泉水。那只手因泉水的侵蚀而发红,可是她不懂如何疗愈,当然,她也无暇去管。
重黎站起身,再一次回头,那公子已走近了些,她对那公子说:“你可以帮我救出青鸾吗?”
青衣公子闻言又凑近了几步,带着几分好奇玩味的打量,弯下腰盯着重黎:“擅闯神域,火焚神泉,你好大的胆子。”
重黎对此人面生,本不想结怨,也是真诚求助于他,若他应允,她自然不会亏待他,可他一开口便是这般问罪语气,重黎顿时失了好意,冷了脸,没有理睬他的话。
当务之急是救出青鸾,她没空和他吵架。重黎径直往神泉中跑去,泉水已烫温热,对她的伤害不似之前那般厉害,只要她快速救出青鸾,虽然会受点小伤,但应不至于有性命之忧。
重黎施法封住自己的痛感,然后纵身跃入银泉。
本该在下一瞬就入水,可那水却开始后退——整座银泉在拒绝她的进入。与此同时,她的身体被一股无形力量阻在半空,这股力量随后将她拖回岸边,拖到那青衣公子的脚边。
是他搞的鬼。
重黎又急又怒:“少管闲事!”她说话间就要起身再往银泉里冲,却发现自己身体被法术冻结,一动不能动,她稳了稳气息,克制着语调问:“你是谁?”
那青衣公子却转瞬间在重黎眼前消失不见,如同蒸发的水汽一般,无影无踪。
下一瞬,青鸾的身子剧烈抖动,它被提着脖子从水中拎了出来。
那公子提着脱力的青鸾,慢悠悠踏上岸,如探囊取物一般轻松。神泉之水萦绕他的全身,却好像不是水的形态,而是他身体上闪耀着的星蓝色神辉,那泉水与他,似乎本就是一体。
他把青鸾放在重黎身边,然后不紧不慢道:“玄冥。”
重黎身上冻结术已被解开,她忙去查看青鸾状况。
青鸾的气息非常虚弱,身子因长时间浸泡于冰泉之中而不住颤抖。重黎不会疗愈的法术,只能先催动小束燧火给青鸾烘烤干身体,然后再带它出去找医官。
玄冥抬掌于青鸾身上结了一道青蓝神印,催动第一道法术,青鸾羽上的泉水尽数消散,它的身体渐渐停止颤抖;然后是第二道法术,青鸾体内的寒气和湿气被抽出。两道法术之后,青鸾的意识开始慢慢恢复。
玄冥收起神印:“它没事了。”
重黎面色难看,一眼都没有看他,抱起青鸾就要走。
“这里是银泉之眼,外人严禁擅闯。”他语气不是斥责,倒更像威胁。
重黎加快离开的脚步。
“我好歹刚救了它,你便一句道谢也没有?”
重黎站住脚步,放下青鸾,回过身。
“其实…”玄冥话说到一半,生生被砸到身上的物件打断。
一根碧绿带刺的藤蔓掉落在他脚边。
是扶桑藤,木神一族的物品。刚刚重黎于青鸾爪上解下扶桑藤,方明白青鸾之所以被困于银泉而无法自己脱身,是因为爪上绑着的扶桑藤。
重黎指着那藤怒问玄冥:“你们九泉的禁地,不是早早就任人肆意踏足了吗!”
今日宴上来的木神族人,有木神储东穆及他的三位兄弟,青鸾的事情无疑是他们做的。
玄冥看到扶桑藤,心中也明白大概:“我会向东穆问清楚。”
重黎对玄冥的答复并不满意,她眼中怒意丝毫未减:“不必了,青鸾的账,我自己向他们算。”
玄冥敛容:“你要做什么。”
“当然是把他们也绑过来泡泡泉水啊。”重黎怒极反笑,他们对她不满,又不能奈她何,便对青鸾下手来报复她。用的是扶桑藤,表明他们根本没想隐藏自己身份,而是赤裸裸挑衅于她。既如此,她便要他们也尝尝这泉水的滋味!
“这里不是燧山,九泉岂容你放肆?今日是青珥的生辰,我不允许有人扰了她的生辰宴。此事既是在九泉发生,我会给你个交代。”
“若我偏要以牙还牙呢?”
重黎掌间升腾起燧火,火丝交织收紧,结成一根燧火鞭,她执鞭指向玄冥。
*
玄冥审视她,淡淡笑道:“你做不到。”
重黎最厌恶男子这副模样,她发怒,对方却并不当回事,那轻视的笑和那看似不屑计较的所谓大度,究其根本,是因对方只当她是一柔弱女子,掀不起什么风浪。
所以每每当那些公子用那样轻视的态度对待她,她便愈发要发狠将对方打得鼻青脸肿,他们眼中的震惊、厌恶与恐惧,于她而言是另一种尊重和认可。
重黎观察着玄冥,思考着这一架该如何制胜。
她其实有听闻过他的大名。
战功显赫的少年将军,所向披靡的青甲战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