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浒遗风.失机大石村
杜兴引著三辆江州车离了南屏镇,前去蓟州,行过二十里,见路旁有一茶坊,杜兴口渴,便选了一张桌凳,正待要坐,早有一个赤膊大汉走来,坐在上首。杜兴去看这个大汉,只见他戴一顶范阳笠,上撒一把红缨,腰间系一条皂色搭膊,穿条犊鼻裤,登一双乌油靴。杜兴再去看他生得如何,只见一张黑面,掩口短须,斜目吊眉。杜兴心忖:必是个不懂礼之人。也不与他计较,踅身去坐另一桌,那赤膊汉走来又坐在上首。杜兴四下望望,只赤膊汉一个,便道:“好汉与我可曾会过?小人一时记不得了。”赤膊汉道:“既是记不得了,你自吃茶,絮聒则甚?”杜兴便又去寻张桌凳坐定,把眼来看赤膊汉,赤膊汉又要来坐。茶博士忙走来,撤去条凳,掇了一个鹅颈椅与赤膊汉坐,笑道:“不知大哥吃甚茶?小人奉请一盏与官人吃。”赤膊汉道:“老爷暂坐,且不吃茶。”杜兴走去一旁桌前坐了,茶博士来问:“官人吃个甚茶?”杜兴道:“便吃个点茶,须细细筛来。”赤膊汉也叫道:“吃个点茶,须细细筛来。”茶博士自去点茶。一时茶来,赤膊汉见茶博士朱漆盘中有两盏茶,拦住茶博士,自家将两盏茶俱取了来吃。杜兴按捺不住,起身喝道:“你这厮平白来生事,敢不怕死么?”赤膊汉笑道:“老爷自吃茶,怎来吓老爷?”杜兴道:“你这厮再要耍弄我来,便叫你好!”道罢扯出一条随身铁鞭。赤膊汉骂道:“非是老爷耍弄你,是那阎罗王差遣下来,令老爷来捉你。”杜兴听了大怒,抬脚踢飞了面前一张凳,挥动铁鞭,跳来便打。赤膊汉笑道:“正待要你来行动,才好打你这撮鸟。”便捉起茶盏,劈面打来,杜兴忙躲在一旁,只见赤膊汉跳在桌上,只一抬手,半空飞来一条哨棒,赤膊汉接在手中,大喝一声,跳跃来打。杜兴身旁四个伴当见了,发一声喊,扯出杆棒来,忽地走出十数个泼皮,各掿刀仗,登时将四个伴当打翻。
杜兴跳在一旁,大喝道:“你这伙敢是哪里的强人?”赤膊汉大笑道:“你这厮想是甚‘鬼脸’杜兴?老爷便是‘虎伽罗’刘大乔。”杜兴听了,收起铁鞭道:“我一向也知刘大哥名号,却与你不曾有怨,如何来寻我晦气。”刘大乔道:“通叫你这厮知道。一年前有一车香料,是张官人手中行货,香料主人在此处不得出脱,却吃你买去,坏了张官人事。”杜兴道:“小人不知其中备细,只休怪小人。”刘大乔二目圆睁,喝道:“闻说你这撮鸟会舞弄拳棒,久惯持强,老爷今日特来捻弄你。”杜兴道:“刘大哥休要动怒,如今也打坏了这几个伴当,小人自认晦气,自与他几个疗伤。不与张官人结怨,刘大哥你道可好?”刘大乔大笑道:“老爷一向使费大,不肯白走一遭,如今为你来了这许多好汉,你只将五十贯把来,老爷们便去休!”杜兴道:“一车香料,不过获利二十贯钱,来索小人五十贯,也特欺人些。”刘大乔立起双目道:“那便不要絮聒,只来厮拼。”杜兴见他人多,只得忍一忍,从搭膊中取出二十两细银和二百文钱,向刘大乔道:“如今只有些钱在此,不足之数,容小人取来奉上。”刘大乔斜乜江州车道:“谁耐烦等你,只将这车做当,还了银钱,便还与你。”杜兴道:“这车装载时新精细桌凳,若是无车,叫小人怎生搬运?且伴当带伤,恐行不得路。”刘大乔笑道:“你若不取桌凳,老爷便发善心,一并取去。只你这几个撮鸟行不得路,老爷不是济人的,只是不管。”
杜兴见几个伴当头破血流,叹了一叹,将银钱奉与刘大乔,走去扶起几个伴当,一路捱行,转回南屏镇,延医与伴当治伤。所幸几个伴当无大碍,杜兴又独自走去蓟州,说了扣押桌凳一事,那货主人秉性温善,用好言抚慰杜兴,另定了交割时日,杜兴拜别辞出。
待出了何家,杜兴见已挂酉牌,便走到十字街,寻了一处老店吃些酒食,又宿了一夜,第二日起来也不打火,一人趁早出城。正走时,见一个插银花大汉撞来,口中道:“知你这厮要走回南屏镇,在此等你,却让俺等得好苦。”杜兴听了,惊惊疑疑,唱喏道:“不知大哥寻小人何事?”插花汉道:“我家哥哥闻说张官人与你有些罅隙,要与你两个拆解,遣我来寻你。”杜兴道:“你家哥哥是甚人?”插花汉道:“你恁不晓事,不见我巾赜上银花么?”杜兴道:“莫不是‘花灵官’赵大郎么?闻说他这一伙好汉俱戴银花。”插花汉道:“便是。我唤作‘闯路鬼’乔三,特来引你去见我家大郎哥哥与张官人。”杜兴暗忖:这赵大郎本是个牢子,与江湖好汉一向有私,一日做出事来,州府相公将他打了二十脊仗,开发了出来。如今已是做大了,养著百十个泼皮,今日赵大郎来寻我,却不知吉凶祸福。乔三道:“你这厮休要多疑,哥哥只在几里外坐等,只随我去。”杜兴无奈,便随乔三行去。
二人走了两里,走入一村,唤作“石台村”,见一株大树下有十几个大汉,巾插银花,立在两旁,正中摆张桐木桌,上首坐一个绣衣大汉,下首坐一个白面官人。
杜兴急走几步,向秀衣大汉唱个肥喏。秀衣大汉见杜兴生得丑恶,心中也吃一惊,暗忖:这厮面目似鬼,虽是入我彀中,恐不好相与,待我将他捻弄得软了,慢橹摇船捉醉鱼。忖罢开口道:“久闻你大名,今日才得相识。我只便是大郎赵辛。”杜兴插手道:“小人杜兴,是个货卖,常听哥哥威名,未得缘法,一向不曾拜识。”赵大郎笑道:“美玉藏顽石,明珠堕堑渊。你只做个货卖,怎生抒展英雄志?闻说你会些拳棒,特来与你相交。”杜兴道:“大郎哥哥休如此说,不要折杀小人。”赵大郎道:“你只来坐,我与你引荐张官人。”一旁闲汉听了,掇了一张条凳来与杜兴坐。杜兴只得坐了。赵大郎亲奉一盏泡茶,把与杜兴,笑道:“今日拆解了你与张官人,来日便一处作兄弟,我这里不比他处,也不要你受甚调遣,须有些好处与你。”杜兴望以望张官人,又向赵大郎道:“不知大郎哥哥如何说?”赵大郎道:“这张官人与我往来甚密,他那里浴佛要买些香料,你只将香料与张官人。”杜兴道:“这香料早已出脱,如今去哪里寻来还他?”张官人一旁听了大怒,起身点指杜兴道:“你这小遭瘟,坏了我事,如今却说出脱已久,须知我要捻弄你。”赵大郎见了,在一旁只是不语。杜兴红了面皮,高声道:“我原是不知,只道香料索价公平,便买了他去,如今实实是没甚香料。”赵大郎见杜兴红了面皮,放出手段道:“须看我薄面则个,刘大乔索银之事勾去,你只好歹还些香料与张官人,便是成就一桩功德。”杜兴道:“承大郎哥哥做主,只江州车与些桌凳尚在刘大乔那厮处。”赵大郎道:“你只将香料与张官人,自有车还你。”杜兴道:“如今香料索价甚高,不比往年,怎生还他?”赵大郎摸出一张文契放在桌上,道:“此香料主人已收了定钱,却吃你买去,而今寻他不到,说不得,只在你身上。”杜兴道:“香料主人如今去了他州外府,如何知你这文契真假?”赵大郎垂眼道:“你好不晓事,君子以俭德避难,你只要做小哉相,说不得便种下些祸根。”杜兴见一旁插花闲汉皆怒目,腰间露出白刃,忌赵大郎势大,忍了一忍道:“小人不愿与人结怨,实实没甚香料。”张官人道:“只作价三百两还与我,此事便休。”赵大郎笑道:“今日与杜兴兄弟相交,既遭刘大乔索去二十两,我又来拆解,说不得也要为你出些几贯钱,你只出二百五十两罢了。银钱交讫,自当还你江州车来。”杜兴听了无奈,便立了文书,约定了时限,也不言语,举一举手,踅身走去。
杜兴心中忿忿,也不归家,踅回蓟州城,去寻一个相好,这人唤作盛五郎,是个讼师。杜兴寻到盛五郎,与他说了,又将文书把与他看。盛五郎跌足道:“你不省的,已入他彀中。此文书中未曾言香料价数,只说是还他二百五十两香料银,言还你江州车,却不曾言车载桌凳。”杜兴道:“那赵大郎也是有名好汉,必不会白赖我桌凳。”盛五郎道:“我也知他行径,他那伙虽有些名声,却是些日巡夜不收,一向是敲骨吸髓,你怎作如此妄想?”杜兴道:“如此却怎处?”盛五郎叹道:“如今只好求无事也罢了。”杜兴听了无言,扯住盛五郎吃酒相酬,二人吃了一时,盛五郎见杜兴气闷,便劝道:“白虹贯日,便知易水之谋;宝气腾空,预辩封城有神。你日后只精细则个,若是有甚事不决,可先来寻我计议。今日不可久吃,这便去吧。”杜兴只好会了钞,辞了盛五郎,依旧回转南屏镇去了。
待回至家中,计点银钞,共有三百一十五两,杜兴心忖:八年辛劳,只落些许碎银,再去打造些桌凳交割与张官人,怕不使得磬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