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做酒吧这行的,长年喝酒总是难免的,肝方面就难保总会有些毛病的,平时吃点药就没当回事,我也很少上医院,”旻说直到去年年初她有次喝的实在是伤到胃了,才去医院看看,然后查出肝上有问题了,她这才重视起来,“中间也有老家的朋友给我推荐了一些中医的偏方,一度都有些好转的迹象了,结果今年还是又继续恶化了,现在基本上算是到晚期了吧。现在我估计我能活的日子应该也不会太多了,过一天是一天吧。”
她说的好坦然的样子,我听的心里却是浮浮沉沉的,但又不敢在脸上表现的过于沉痛,于是也只好问她,那她的病雯雯可知情?旻说最初本来是没打算告诉她的,“告诉她又有何用呢?她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只是后来托老家的人打听中医的偏方时,家里的亲戚算是告诉她了吧,然后她知道后也并没有做出太大的反应。病情开始恶化的时候,我一度也很想见她,想让她回来一趟,但她并没有要回来见我的意思,我想,她是不是还是不能原谅当初她报警说她继父猥亵她时,我没有选择站在她那边吧……”
我只好安慰她说,可能孩子还小,又总不在你身边,没有真正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吧。她苦笑了一下,只说了句:由她去吧,这都是命。
在曼谷接下来几天,我每天都过来陪旻坐上一会儿,说上一会儿话,除此之外,我也不知道我还能为她做些什么。我们聊些在武汉和BJ的过往,虽然我们之间,其实也算不上有多少的过往,但说起这些时,她脸上总还能再浮现出那熟悉的吟吟的笑意。我也跟她聊到了那次来曼谷,似乎在车里看到过她,以及我去酒吧找过她的事情,她说她竟然完全不知道有这么一回事的存在,“中间有段时间,我在清迈呆了很久才回来,可能你找我就是那段时间?太久了,以至于酒吧的人都忘了告诉我吧?”
后来,旻忽然大有深意地看着我笑,然后有些不好意思地问我:“我是不是也算是耽误了你?”
我连忙说,怎么会怎么会?
她嘿嘿地笑了几声,然后拉起了我的手,说:“我就记得那时在学校见到你时,就是单纯地觉得,哇哦,原来还有这么年轻的大学老师?你那时也就二十一二岁的样子吧?”我连连点头,她将我的手又握紧了一些:“我还记得那时你真的是蛮单纯的样子,长的也斯斯文文的,跟你那帮痞里痞气的学生一比,你简直就是太单纯了的样子,搞的我们都忍不住想逗逗你,哈哈!那时的我,可能就是被你的单纯吸引到了吧,可能像我这种一生下来就不得不在各种糟烂的环境和人身旁殚精竭虑地活着的人,最羡慕的就是你这种可以活得这么单纯的人吧,所以难免就记住你了。”
她这几句话也是让我听的心头暖暖的,仿佛当年那些单纯的时光一下子又回到了眼前,眼前又是她当年梳着麻花辫,大大的眼睛注视着我满满的都是笑意的样子,如今她的眼睛还是那么大,还一样盈着笑意,只是眼神略有些空洞无力了,只听她又幽幽地说:
“只是那时我心里也明白,我们不过萍水相逢,我跟你也毕竟大不一样,我也有我的身不由己,我们能认识一场已经不错了,也是不会有什么更多的结果的。只是后来在BJ竟然好几次跟你不期而遇,我也觉得,我们之间应该是有点叫做缘分的东西的。你看,果然是这样,都过了这快20年了,我早都以为,我的生命里不会再出现你这个人的,结果,我们竟然就这样又遇见了。”说到这里,她笑的开心了起来,我也跟着满脸回味的样子。
“刚才听到你说,你曾经几次来曼谷找过我,我听着很开心,却也不免有一点点难过了,”旻很认真地看着我,其实在她的生命里,我充其量只是个过客,离开BJ之后,她很快就去了泰国,我就成了她抛乡别土时统统丢在身后、丢在遥远国境之外再也不去回想的之一了。
“坦白讲,我这十几年里,可能真的是都已经把你忘了,也理所当然地觉得,我们之间应该都不会再记得彼此,就是曾经遇到过的某个人,连熟都可能还算不上,所以这次看到你,我特别特别意外,我没想到,你还记得我,更没想到,原来你曾经把我放在你的心上,放得这么重……”
我一直认真地注视着她,看到她的眼眶有些湿润了,我的心里情不自禁地也抽了一下,我赶紧从病床旁边台子上的纸巾盒里抽出几张纸巾递给她,她接过来擦了擦,眼眶反倒更红了一些:“我忽然就觉得,我是不是辜负你了?我是不是耽误你了?”
说着说着她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我微笑地看着她,拍了拍她的手背,她抽了一下鼻子,又接着说:“但此刻我心里,又有些蛮得意,蛮感动的样子,原来我汪旻,也曾被人如此看重过,也曾被人如此惦记过,忽然就觉得,像我这样一直活得轻飘飘的一个人,脚不沾地地飘了一辈子,快要飘到尽头了,终于也看到还有那么一双手,曾经想伸手接住我的样子,就那一下子,我的心里,我的身体里,突然就感觉到自己,终于也算是有点分量了,这一辈子,终也算活出了点有价值的时候了。谢谢你啊,谢谢!”
然后她将身体又坐起来一些,向我伸出双臂,我愣了一下,然后迅速将她抱进怀里,她把脸贴在我的脖颈旁边,狠狠地抱住了我的后背,我的脸上滑过她肌肤的冰凉,我的后背烘起她身体的温热,我的思想在这冷热交替之间,氤氲成了一片雾蒙蒙的水汽,全都蒸发在了我的眼眶之间…..
收到电视台录节目的通知,我也知道,我必须要回去了。临行前我去看旻,她的精神气色明显都好了很多,还能下床陪我在医院的楼下走上一走了。
终要道别时,我跟旻提了一个要求,我问她有没有平常随身的东西,可不可以送给我一件的:“不用是值钱的,只要是你常用的东西,我也不知道这次一别,我们什么时候还能再见面,就当是个日后的念想吧。”
旻想了想,把手上的一串手链褪了下来,套到我的右手腕上,她像想起什么似的,跟我说:“我记得当年我也是管你要过一条四叶草的吊坠的,很好看,我真的还戴了蛮长一段时间,但后来不知怎的,就再也找不到它了。这串手链是黑曜石的,确实也不值钱,但也确实是我戴了很久的,你别嫌弃哈。”
然后她握着我的手,收起笑容,脸上凝起深思熟虑很郑重的神色,她很努力很认真地看着我的眼睛,看了那么一会儿,才开口跟我说:“我,其实也想拜托你一件事情,这几天跟你聊天,我也知道你现在在国内从事的是演艺圈的工作,好像干的还蛮出色蛮有声望的,我也不知道你认不认识我家雯雯,不过我想,既然你们都算是在这个行业了,总能有机会遇到的吧。雯雯不算是个听话的孩子,也有一身的毛病,我很后悔我没能从小就好好教育她,实在我自己也不是一个什么好的榜样,也没有什么底气能够教好她,现在我们又搞成这个样子,她心里应该是早当我死了吧。我也不指望她什么了,我知道我这个病,其实也是撑不了太久了,我跟她,我跟你,还有没有机会再见面,都不敢去想。但我,我就斗胆在想,既然我们又这样遇见了,既然你也知道我有这么一个女儿,我不说要你专门去找她或者什么的,只想请求你,如果哪天你遇到她了,或者哪天她遇到什么难处了,你能不能,能不能看在我的面子上,能帮她的地方,多少帮她一下?”
她那么认真而专注地看着我,眼眶里慢慢涌起点点的泪光,那些泪光交替闪烁着分明的歉疚,思念,不安,恳求,有一些绝望,也有一些热望,我的手上也不断传来她手心持续加重的温度,那温度也在我的身体里不断注入,于是,我索性松开她的手,一把将她抱入怀里,在她耳边对她说:放心吧,放心吧,放心吧……
她好像也是真的放心了,放心的让眼泪顺着眼角流了下来,她说:“有时我也真心希望,她要是有一个像你这样的人当她的爸爸,那该多好!”
她这句话听得我尴尬又狼狈,无地自容,只好仓皇逃窜回了BJ……