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越风的暴行还在继续。随着那边每一声枪响,季静的身体都会抖动一下。枪声似乎没完没了,子弹好像永远也打不完。
季静上一分钟还在怨怪母亲,下一分钟就开始因为失去亲人而悲痛万分。原来短暂的相聚就是为了永恒的别离。妈妈从家里走了之后,她无时无刻不想念她。虽然她小时候妈妈并没有给过她太多的温暖,但那仍然是让她依恋的母亲。在她眼里,妈妈是个什么都知道的人。小时候,不管她丢了什么东西,去问妈妈,妈妈都能告诉她去哪里找。她要出门的时候,天气明明是晴朗的,妈妈却让她带着伞,果然,出不了多久就会下起大雨。她们在家的时候,妈妈也很少跟她说话,总是一个人在那里看书,在研究什么。季静也因此养成了爱读书的习惯。后来等她上了学,妈妈就经常不在家,把她一个人放在家里独自生活,她也就在很小的时候就培养出了很强的自理能力。妈妈没有教给过她什么,她都是通过在旁边默默地观察而学会了一些皮毛。这就是她仅有的家庭生活,也是她孤寂的生活中仅有的一点温暖。林越风把它带走了。
卫家寒抱着季静,他的心里难受极了。他是悲剧的始作俑者。是他为了报复林越风而把季静骗上了床,那时他对她说喜欢她,其实他根本就不喜欢她,他喜欢的是林雪灵那种温婉的绝世美女,他跟林越风的口味可不一样。他觉得自己有罪,今天在场的每一个人,除了季静,都有罪。但是季静却在承受最残酷的惩罚。
林越风打完了枪里的子弹,柳子沐的尸体已经面目全非,什么都辨认不出来了。他把枪扔在了地上,又掏出一把枪跳下断头台,向童晨走过去。当年处死禾光之后,林越风也命令童晨处死柳子沐,但是童晨放走了她。如果不是他当年放走了柳子沐,事情也不会发展成今天的结局,他要永远失去季静了。此时他没想过要是当年柳子沐死了,今天季静又在哪里。
他把枪顶在童晨的脑袋上说:“你以为我不知道当年你骗了我么?我之所以把你留在身边,就是为了让你每一次看到我,都会因为想起曾经欺骗过我而感到恐惧。”童晨闭上眼睛,等待着他的报应。他当年放走柳子沐,并不仅仅是出于对一个孕妇的怜悯,那个美丽的女人对他做了他想要的事情,就是他曾经在季静身上幻想过的事情。他也是很早就知道了季静是禾光的女儿,他不像林越风那样冷酷,对于曾经亲手把禾光折磨致死的事情他一直耿耿于怀,那手段实在太残忍,只有林越风才能想得出来。他跟禾光曾经是非常要好的兄弟,不然不能连名字都是一个词语拆开的两半——和光同尘,禾光、童晨。季静和林越风第一次分手以后,他真希望她永远不要回来了,可惜她却回来了。那时他是真的“恨铁不成钢”,他知道跟林越风在一起的女人最后都没有好下场。只是没想到,他竟然喜欢上了季静,他的喜欢停留在幻想的状态,也因此会在仅仅摸了一下季静的手就产生了冲动,导致了悲剧的发生。他本来想保护她,结果却害了她。
林越风突然改变了主意,他放下了手中的枪,说:“阿穆,你来,送你的老师最后一程。”
阿穆举着枪的手第一次有些颤抖,是这个男人从死人堆里把他捡了出来,给了他姓名,给了他童年的温暖,他下不去手。林越风说了句:“来人,把童晨挂到十字架上,跟那个禾光一样。”
阿穆扣动了扳机,童晨倒在地上,脑浆喷溅一地。
听着没完没了的枪响,季静脑海中一遍遍浮现出林越风与母亲的对话,她痛苦地意识到,原来自己的出生只是为了成为别人利用的工具,原来她走过的每一步道路都在别人的设计之中,原来自己只是一个命运的提线玩偶,原来这样的结局早就已经命中注定。
今天的一切都是宿命的结局。
假如宿命难逃,那么她这些年为了爱与正义所做的那些努力和牺牲、所忍受的那些痛苦和屈辱,又有什么意义呢?她曾经那么认真地活着。上学时,那些点灯熬油拼命读书的夜晚。工作后,那些没日没夜、辛苦加班的紧张生活。她爱上了一个男人,她为他付出了自己的全部。为了自己的祖国,她又献祭了被自己视为比生命还要重要的爱情。这些她曾经义无反顾地认为“对”的事情,如今为她换来了什么?她所遭受的一切屈辱、打击、伤害、折磨,甚至包括自己孩子的性命,都是这些看似“对”的“努力”换来的。
她是犯过错误。假如她能克制冲动拒绝卫家寒,林越风就不会怀疑那个孩子的血统,他们今天也就不至于来到这个无人区的峡谷,把她的身体和灵魂一起摧毁。再往前追溯,假如她能克制自己的情感,抵抗住生活的压力,第一次分手后不再回到林越风的身边,那个孩子也就不会出现。假如她当时做出另一种选择,用那笔巨款去改变自己的人生,哪怕就像她在玩笑中说过的那样,去养一个排的小白脸,今天的她还会不会这么凄惨?继续向前回看,假如她在学校时干脆拒绝老师的就业推荐,压根就不曾踏入安保公司的大门,那么这一切的悲剧就不会开始。可是在每一件事情发生的当时,她都觉得她做的是对的,是正确的,是偶然中的必然的。回想起这些为她徒增痛苦的努力,相比之下,竟然还是以前那些一个人守着昏黄的灯光,躲在又穷又小的屋子里独自读书的懒散生活更温馨一些,只是当时已惘然。
她觉得她活得太苦了,可是看看周遭的这些人,谁活得又不苦呢?她深爱的林越风,他不苦吗?他拥有男人想要拥有的一切,可他快乐吗?他还不是被谎言欺骗了一辈子,在尔虞我诈中斗争了一辈子,在机关算尽中坑了自己一辈子,他都快死了也不能放下担子去享受一天纯粹的生活。拥有绝世美貌的林雪灵,她不苦吗?她生于钟鸣鼎食之家,从小就不用体会任何人间疾苦,可她还不是一样要放弃爱人、牺牲自己去为了所谓的利益而献身。还有卫家寒,还有童晨,还有自己已经被粉身碎骨的父母,还有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有自己道不尽的痛苦。
在宿命之中,每个人都活得太苦了。这么苦的人生,继续下去又有什么意义呢?死亡是解脱的方法么?死了之后就真的一了百了了么?她的那个可怜的、孤独的宝宝,真的已经摆脱痛苦了么?活着的人难道就只能等待死亡来实现解脱么?
枪声似乎终于停止了,季静试探性地睁开眼睛,她看到了湛蓝的天空,听到了奔流的河水,山川依旧,鸟鸣虫叫,不管刚才这里倒下了几个人、什么人,也不管刚才有人在这里遭遇了什么、经历了什么,万物依旧生机盎然。这是宇宙的奥秘,是生生不息的天道,是支撑人类在苦难中前进的力量。她再一次想到了她深爱的祖国,还有这片土地上的人们,他们是多么神奇,不管历经岁月与战火怎样地洗礼,他们总是能够一次次让焦土上开满鲜花,在荒野中开辟良田。他们总是能够在无比深重的苦难中重新站起,卸下包袱,继续前行。
是呀,只有卸下包袱才能继续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