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绰厅堂里烛灯摇曳,一条鸦青长毯从门槛向北延伸,直铺到主桌座下,沿长毯两侧,则各有宾客落座的两张桌几,此时正有一老一少相对而坐,身子稍侧,向姗姗来迟的主人作揖示意。
厅堂正中硕大的炭木火盆驱走隆冬寒意,却更显得整个屋子像矗立漠北的中军大帐,略微不同的是,四周墙壁并无军用地图悬挂其上,取而代之的是前朝诸家名人字画,这厅堂主人好文又好武的个性便此显而易见。
“来人,上酒上菜!”洪钟般的声音从主人肥硕的躯体中传出。他转动身子让自己尽量舒适,继而面带笑意冲台下二人说道:“虽同僚多年,请二位到府上做客还是头一遭,今日特遣人送来上好的沙洲老黄和树莓烧酒,请二位品评。“
说话间,已有仆人端着美酒佳肴入得厅堂,刻有“沙州”二字的热瓦罐摆上了老者桌几,装有树莓酒的琉璃壶端予对座少者,至于主人家,则有一个高颈白瓷壶,不知里头装的是何等佳酿。
相比考究的美酒美壶,这趟餐食就显得粗犷很多,大块卤牛肉、整只烤鹌鹑、一盆炒羊肚,还有原产自边疆塞外的蒸黄鼠一碟。餐食陆续落桌之际,主人向府里管家略使眼色,一本红皮卷册放在了少者的桌几之上。
那少者只是斜瞥了一眼卷册,自顾自将树莓酒倒入杯中,向主人家和对座老者恭敬举杯后一饮而尽。紫红色的佳酿入口酸甜,滑入食道却辛辣无比引人清醒,少者的眸子变得清亮起来,趁着这股短暂的清醒劲儿,他拿起卷册翻看起来。仅仅只翻阅了几页,少者便把卷册甩回原位,浅笑着望向主人那张面如满月的大脸。
见这小子如此敷衍,主人明显面露不悦,他转向老者,开口嚷嚷道:“徐高士,你这徒儿什么都好,这故弄玄虚之态,也是你教他的?”
高士,是宣明司的官职称谓,老者本名徐铉,负责辅佐眼前这位最高长官宣明使处理各项司内事务,在其下,还有书士、文士、从士三个官职共百余人。
徐铉闻言略施一礼以示歉意,却也是摆出笑脸未置一词。
堂前主人乃一任宣明使董世升,本就性情急躁不堪拖沓,他向徐铉甩了甩手,意思里你个老头也是圆滑,转过头来直接向少者问道:“我说李沐,此事干系重大,可有疑问,能否办妥?”
李沐笑道:“上峰所差,沐哪敢推辞,只是这酒席宴前故弄玄虚之人,恐怕并非在下。”
“哈哈哈哈,好,本该如此。”董世升一扫先前的急躁情绪,也不管李沐还回讽了半句,高举酒杯朗声说道:“干酒!干酒!”
酒过三巡,管家快步走了进来,正要凑近主人耳边小声禀报,谁料董世升一把将他推后,不耐烦地说道:“高声讲来!”
管家面露尴尬,说道:“启禀老爷,奚总兵所荐之人,已在厅外等候。”
“快快快,快请进来!”董世升再露兴奋之色,这阴晴不定、喜怒无常的性情,那一老一少早已司空见惯。
不多一会,管家引一人进得厅堂后作揖而出,此人绕开火盆走至正中单膝跪地,向董世升抱拳道:“在下迎州胡小龙,见过南宣伯大人。”
“舞得剑来!”
“诺!”
董世升从背后剑架摘下长剑,猛然向胡小龙掷出,一只苍劲有力的大手稳稳接住,只见那胡小龙持剑齐眉,拔剑出鞘,众人耳中顿时传来嗡嗡声,仿佛夹杂在狂风中的闷雷,划破天际也不在话下。
或许是树莓酒劲头太大,李沐竟感觉舞剑之人化作了一团模糊的幻影,他稍微定了定心神,仔细观瞧其中剑式,那一把三尺长剑,时而如同缠绕臂膀的白龙,时而又像疾速坠落的雪花,狂舞一阵后,胡小龙扎下马步,举剑指天,以另外一种不急不缓却更富爆发力的姿态继续挥动长剑,探步直刺、踏步劈砍、旋身重划,一招一式显得更加实用。
李沐终于辨认出这是军中常用的格斗剑式,虽不及剑舞那般华丽,但若陷身于战场之上,脚踏实地的剑招才能让持剑之人杀敌保命。和普通兵卒不同,胡小龙每一个动作都显出一种强硬之美,哪怕是不屑于舞刀弄剑的书生,也无疑会被这种美感所折服。
约莫一刻,胡小龙将长剑收入剑鞘,向三人抱拳施礼。李沐这时才得机会观察其面貌,二十出头的年纪,脸型方阔、蚕眉细眼,高耸的鼻梁下是一张厚唇大嘴,这相貌绝称不上俊朗,但却坚毅之中透着几缕和善。
再看董世升,此时已站起身脚踏桌几,连连拍手称好。或许自觉有些失态,董世升轻咳一声坐回原位,整了整衣衫,肃然道:“胡小龙,今日宣明司接纳你担当从士,你今后自当竭心尽力,宣明司不似迎州营,太平盛世,笔胜于剑。“
董世升挥手左侧,继续介绍道:“徐高士,你的师爷。”又指向右侧李沐,“李书士,你的师父。”
胡小龙将长剑暂搁长毯之上,双膝跪地先向徐铉叩首,口称拜见师爷。旋即又起身转向李沐,正要向下叩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