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鸣着汽笛向前行驶着,路途崎岖,起雾了,雾不是渐渐起的,而是一个拐弯,一头扎进了雾里,一切还是像在梦里一样。阿大靠在摇晃的火车门边,贴着窗新奇地打量着从未见过的一切,站得僵直了,却舍不得动几下身子。直到窗外大块荒废的黄土和偶尔飞逝的松柏逐渐变成大片大片常青的阔叶树和低矮的平房,阿大才意识到他终于摆脱了那十几年同脐带一样缠绕在他颈上的噩梦。
还有阿婆。想到这,他转头看着坐在车厢角落里的阿婆——她累坏了,捧着那个装有路费和零钱的奶粉罐子——那是从村长家里偷的,钱是阿婆和他这几年捡垃圾省下来的,全部被她小心地塞了进去。原本没有盖子,是阿婆拿了路边的一块石头,一路磨平整了才刚好可以用作盖子卡封在上面。阿婆生怕自己脏了火车的地板,又往里缩了缩,下意识看了一眼阿大,抿着嘴又闭上了眼,睡得很不安宁。
阿大不知道自己要去哪,或说火车要去哪,火车鸣着笛停下了。阿大熟练地给下车的人腾地方,余光瞥见一个小女孩走在站台上卖一筐柑橘,阿大没见过橘子,不由得怔住了,他只知道山上没有这么多这么明亮的色彩,全都亮澄澄地簇拥在小小的篮筐里。阿婆不知什么时候醒了,拍了拍他指着外面的站台,领着他下火车,经过那个篮筐时静静地瞥了一眼。
这里的一切对阿大而言都是陌生的,但阿大不怕,他知道阿婆认得路。她和村子里的人都不一样,虽然她从不与他说话,但只有她会教他写字,在背上,在手心,还有在黄土堆里。每一次用树枝写完,她都会等他认全后用手往土堆上抹去那些痕迹。阿大最喜欢那个地方,藏着知识和树枝的地方——阿婆什么都知道,所以阿婆认得城里的路一点也不奇怪。他接过阿婆手中的罐子,握着她同样汗涔涔的手慢慢地随着人群向外涌着。
铁罐子被阿大抱得紧紧的,里面稀疏的硬币随着步子也亦步亦趋地叮当作响。街边的商贩此起彼伏地吆喝着,霓虹灯的那几抹亮色都惹得他不住回头,街上人来人往,每个人脸上的神情都是不曾在村子里看见的,鼻腔里溢满了香甜醇厚的气息,比偶然去麦田地里闻到的清香还诱人……不知走了多久,拐了多少条弯,他终于看累了,便开始数路边杵着的电线杆,一个,两个,三个……数到第四十几个后,接下来的路他再没遇到别的电线杆。阿大好像又看见了那破旧的小村庄,村里也没有电线杆。他下意识想逃,转念想起窗外飞逝的翠绿色阔叶树,紧了紧阿婆的手,步子继续向前迈着,也愈发坚定了。
阿婆在他跟前停下,面前是一方小平房——顶上搁了几片薄铁皮,那褪了色的锈斑上积着厚厚的灰,只有一小口窗挤在砖缝里向外探。她松开了阿大的手,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擦了擦身上的汗,神情严肃地推开门。阿大被门风扬起的灰呛了一大口,忙用手掩了掩,阿婆早已进屋去了,他捂着鼻子紧跟在阿婆身后。
没有什么好参观的,一眼就可以望到底。小窗是唯一的光源,下面拄着张垫了块砖的小木桌,只有一张长木凳,铁架床卧倒在墙根,床上堆叠着一张衬了不匀称棉絮的薄被。厕所是家里唯一的隔间,里面放着两只木桶,一个用来方便,一个用来打水。还有一个小炉子,用来烧水煮饭,但即使是这样,房间还是显得略有些拥挤。
阿婆用笤帚打扫着屋子,阿大拿着桶到街上装水,又晃晃悠悠地提着桶回到了小平房。他看到阿婆双手合十地跪在家门口,边上还摆着那个罐子。她肃穆地跪在地上叩了三叩,他忙放下水桶,蹭了蹭手,也学着她跪在地上叩了三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