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梧桐滴泪

易春海自从与林子一同步行送派遣证到清水镇小学以后，再没有跟林子见过面。中秋节之后的一天晚上，学校办公室的门被易春海敲响了。

“请问林老师在这儿吗?”他循着灯光走过来问道。

林子看是易春海，吃了一大惊:“你怎么这时候来了，吃过晚饭了吗?”

“吃过了。你能陪我出去走走吗?”

“可以的。”林子把正改着的作业本整理好。拉灭了电灯，跟着易春海向校园外面走去。易春海走到浦合公路南面的水渠边，一屁股坐在梧桐树下的干土地上。林子紧挨着他坐了下来。

“你怎么了?”易春海是师范学校最优秀的学生，是学生会的干部，在师范获得过省级五一奖章。他与林子从小学一年级就同学了，直到师范毕业。从小学开始，易春海就一直是班长，而林子最多只是学习委员。初中时，易春海依然是班长，而林子只是小组长。考师范的时候，易春海的总成绩比林子高了 20多分。在师范学校，易春海是学生会学习委员，而林子只是学校广播室的通讯员。虽然，有一些差距，但他们始终是最好的朋友。

“你怎么了?遇到什么事了?你这是怎么了?”林一林关心地问。

易春海仿佛没有听到林子的再三询问，抱着头枯坐着。林子耐心地等着他自己说出心事。与学校领导、同事或者家长发生矛盾都没有可能，因为易春海不仅学习成绩好，人品也极为端正，各方面都非常出色。在中等师范时，就获得了省市县多次表彰。

“我能帮到你什么吗?”见易春海始终不说话，林子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肯定是遇到非常棘手的事情了。不然，凭易春海的智商和机灵，没有他解决不了的问题。

“我真是个十足的浑蛋。”易春海终于说出了一句话。说完就难过得喘不

过气来。林子伸出手，握住他的手，但想不出安慰他的话。

“你记得居敏莉吗?你知道我们是恋人关系吗?我们毕业离校时就约定好了，我非她不娶，她非我不嫁。你肯定是知道她的，她虽然是二班的，但你们就住在一排宿舍，挨得那么近。况且她是我们所有同学学习的榜样，老师经常表扬她。她门门功课都优秀。”易春海停下来，似乎心情更难过了。

“我知道她呀。只是，你们海誓山盟的事，我真的一点都不知道。不是我不知道，大家可能都不知道。”一对聪明人的爱情，旁观者一无所知。他们都守口如瓶，保密工作绝对到位。

又是很长时间的沉默。

夜渐渐深了，梧桐叶上的露水开始往下滴，冰凉冰凉的，落在头顶，落在脖子里，凉得让人直打寒战。

“我们一直保持着良好的沟通，工作以后也都互相鼓励。按照她信上的指点，我去了庐阳城。但她妈妈根本就没让我进他们的家门。她爸爸还好，把我让了进去。她妈妈根本不看我，直接说:‘你跟我女儿根本就没有任何可能，你们各方面悬殊都太大了。听说你是聪明的孩子，你就不仔细想想，你有什么本领能给我的女儿带来幸福。’说完，她妈妈就进房间关上了房门，再也没有露面。她爸爸紧接着她妈妈的话说:‘居敏莉妈妈爱女心切，话说得有点难听，但也是有道理的。现在虽然不再讲究门当户对，但是，必要的物质，基本的条件，还是要接近的。你在那么遥远的农村，她在省城，而且是外地的省城;你现在一无所有，还是乡下小学老师，她已经考取了本科院校，很快要考研;你在县城没有房子没有户口，她什么都有，还可能去往更大的城市。如果你真爱她，应该给她幸福，让她幸福才对。你既然给不了她幸福，就应该让她幸福。你说是吗?她体质从小就不是太好，不然我们也不可能让她去上中师。她现在虽然长大了，但身体依然不好，不能再受感情的挫折与煎熬。请你理解我们做父母的苦心，理解她的难处。’他们说得都对，我父母衰老，连农田也做不过来，哪有什么收入?在她家里，我看着居敏莉哭成了泪人，心如刀绞，她那么美丽那么美好。……我去她家的时候，正好是暑假，我帮着父母收割完水稻，皮肤晒得比非洲人还黑。在她家，我比刘姥姥进大观园还尴尬，更难堪。她父母都坚决反对我们恋爱，现在只有她自己依然坚持。她说，父母不同意，她就一辈子不结婚。我回来的时候，她妈妈都不让她送我。虽然我回到学校不久，居敏莉的信就到了，向我道歉，叫我理解她父母的心情。其实，回来后，我想了好几天，我知道现在的自己的确不能给居敏莉幸福，我们的家庭与工作有着天壤之别，我们是生活在两个世界的人。

以往我从没去过庐城的人家，更没去过省城大干部的家里。看到他们的生活，看到居敏莉现在的生活，我真的无地自容，自惭形秽。他爸爸是区长，她妈妈的单位也好。这样的家庭，不允许我融入是能够理解的。就像漂亮的眼睛不能揉进黑沙子一样。”易春海停顿了一下。林子知道自己现在是最好的听众，只能听着。

“居敏莉信上说，如果她父母坚决不同意，她就想办法调到我们县里来。但是，她妈妈为了她的婚事，已经气得生病住院了，好长时间不能上班。她一直在等我的态度，叫我不要灰心，叫我做出成绩让他们刮目相看。我能做出什么成绩呢?我是边远农村的小学老师，比学生只大两三岁。我除了教书之外，还要去扫除文盲，还要动员流生复学。我能有什么成绩?我思前想后，写了有生以来最愚蠢的一封信—决定给她幸福，让她按照父母要求的样子重新选择对象。听我们同学说，他们庐阳想追求居敏莉的，条件好的男孩子已经能排成长龙了。只要我一放弃，她就会有无数条件优越的追求者。她父母就会按照他们那个职位的眼光，帮助她选到更好的另一半。我不知道是疯了，还是傻了，我写了与她断绝来往的信件。在信封投入邮筒的那一刹那我就后悔了，我恨不能把那邮筒砸开，把那口是心非的信拿出来。我的内心不是那样想的，穷人就不能有真挚的爱情吗?农民就肯定不会有幸福吗?她那么柔弱的女孩子，在那么大的压力下，还坚持着。我一个男子汉，凭什么主动放弃投降呢?我真是个十足的浑蛋，我不是个男人啊。她收到这样一封信，会伤心到极点的。本来是两个人都难以守住的阵地，如果我主动撤退了，她孤独无援，该怎么办呢?爱情只能用心衡量，幸福是能够出让的吗?我让出了，她就全是痛苦，永远不会有幸福……”

“我们找人把那封信截回来吧?”林一林天真地说。

“我们一个农村小学老师，有什么能力把信阻挡住?我们连县邮局的门也不知道往哪开呢?况且，信可能已经到了庐阳。”

“那你就赶紧再写一封信过去，把自己真实的内心告诉她。要快。”

“我哪好意思再写信?我就是个懦夫。我无脸再写反悔的信了。”露水仿佛雨水，也仿佛泪水，更密了。两位中师生的头发湿透了，衣服也水淋淋的，但都全然不知。

“这样吧。你先到我床上睡一觉，别想太多。我来给居敏莉写信，把你真实的想法告诉她。你要相信我这个通讯员的文字水平。我用我的方法来帮你表达。”

易春海不置可否地沉默着，最终他喃喃地说:

“也只能这样了。我相信你。反正我也睡不着，不睡了。我回家拿点东西，明天一大早还要赶回学校。”

“这么晚了，你一个人怎么回去?”林一林有些担心。

“不要紧的，这路我熟。你不也走来走去走了无数次了吗?这黑夜，我什么也不怕，反过来，这样的时候，黑暗中的东西应该怕我了。”

“那我陪你走过柳青林场，我再回来吧。”林一林陪着易春海往家的方向走。

“不用。我一个人走得快。你还有事。”易春海可能是希望林一林尽快写信，催他返回。林子只好拍拍易春海湿漉漉的衣服，看着他融入无边的黑暗中。

林一林回到办公室，用最快的速度把信写好。用第三人称的表述方式，真情而婉转地把易春海的状况写得很详细。林老师在嘉山师范时，与居敏莉住在同一排宿舍，那时候中师百废待兴，嘉山师范是五七干校临时改建的。首届招生虽然只有两个班，但男生宿舍依然不够用。而女生只招到几个人，因此有经验的班主任就把林一林他们几个岁数小、个头矮的小不点，安排住在女生宿舍多出来的房子里。那一长溜青砖灰瓦的房子最东边，是学校的广播室。毕业前夕，班主任老师在班里对着小不点们说:

“你们简直太不像样子了。一到冷天，连公共厕所都不愿意去，在门口就开始方便了。”

林一林小声嘀咕:“谁说我们不去厕所的?我们没有在宿舍门口随地小便。”

“林一林你不要蚊子哼哼一样。夏天的气味就是证明，你们门前的白杨树就是证人。你们下课去看看，男生门口的树木比女生门口的树木，高大粗壮了多少?”

林一林仿佛自己被抓了现行，脸红得要滴血。全班同学都大笑起来。

因为与女生同住一排宿舍，林一林虽然与居敏莉不是一个班级，但住在一个方位一条线上，居敏莉她们女生打饭要经过男生宿舍门口，他们能经常见面。

在嘉山师范时，他们都是十五六岁的大孩子，难免会做一些类似小孩子的恶作剧。有一天居敏莉提前去食堂打饭，她估计女同学随后会跟着到来。她就躲在广播室的拐角，待听到脚步声，便猛地跳将出来，大喝一声:“喳!”只听到咣啷咣啷搪瓷碗滚落的响声，她正在得意自己威吓成功，扭头一看，被吓着的却是位男生，林一林正傻愣愣地看着她。窘得居敏莉没有道歉就飞快地跑走了。

有了这尴尬的一幕，后来，居敏莉看到林一林便绕道而行。

小林老师写了一封感情充沛、真切动人的长信。认真地封好信封，按照易春海告知的地址，贴足邮票，还在信封左下角写上了“加急”两个字。他想，能“加急”更好，说不定，遇到一位好的邮递员，他就给加急了呢。

早晨，送报纸的小徐还没跨下绿色自行车，林老师就跑过去了:

“加急信。你今天一定要寄走啊。最好直接送到县里。”

“如果真急，可以拍电报。”邮递员小徐好心地提醒。

“要说的事太多，拍电报讲不清楚。”林老师说。他心里同时说:“这么隐秘的事情，怎么好让别人知道呢，同时这么长的内容要拍多长时间啊。可能工作人员也不干。而且要花多少钱呢?”

一年后，易春海的感情生活有了好转。居敏莉对感情忠贞不渝，让父母吃惊而感动。他们的爱情取得了最后的胜利，有情人终成眷属，生活幸福美满。

林一林与居敏莉毕业后再一次见面，是在易春海的婚礼上。因为人多，他们没有单独说话。林一林不好意思询问，那封情真意切，为朋友而写的感情说明书，居敏莉究竟有没有收到。

居敏莉和易春海先后硕博连读，毕业后，在中山大学任教，再后来均到“孔子学院”任职，终生从事国际文化交流活动，成绩斐然。

7.意外事件

林一林老师的家访地图绘制好了，图文并茂，有图解有说明，这归功于全班师生的共同努力。林老师与每个孩子都谈了心，把每一户门前特殊的标志物，都详细地记录下来了。看到这张家访地图的老师，心悦诚服。他们都认为林老师把熟悉学生的工夫下到家了。

胥老师笑着说:“这恐怕比孪平交给杨子荣的那张先遣图还要珍贵。”《林海雪原》是大家喜欢的小说，《智取威虎山》老师们更是耳熟能详。郁茂山老师也笑了:“这比方恐怕不够恰当吧。我们林老师绘的这张图是为了家访和扫盲需要。那张图恐怕是为消灭座山雕而备的。”

教语文的胥老师说:“比喻总是不完美的。但这张图却是完美的。这种对工作极端负责任的精神，更是值得我们学习借鉴。”

秋天到了，栽完油菜种完小麦，就是农闲季节了。一年一度的扫盲又进入攻坚阶段。冬季扫盲考试正在紧锣密鼓地进行。

林老师特别要完成的是大王队的青壮年文盲半文盲的识字班学习。冬季要进行脱盲考试的，来不得半点马虎。

因此，每天一放学，他就请大王的王立宇带着，去寻找那些不爱认识汉字的青壮年，撵着教他们认字写字。

“想当初，我在全日制学校都认不得字。更何况现在上的是夜校，是送教上门。我是真的与字犯冲，不是故意为难你。”内向的林老师遇到这样比自己高出一头，大出几岁的文盲和半文盲，更加无言以对。

“这是我们的工作任务，你就当作是帮我个忙。”他可怜巴巴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