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2章(1 / 2)酸枣的故事首页

“奶奶!我饿啦。”1977年秋,已经七岁的酸枣一骨碌从炕上爬起来,就叫着要吃东西了。

“爷爷马上就回来了,等爷爷回来就吃早饭,你先去洗洗,奶奶给你去端蛋糕”。每天做早饭,李奶奶都会从攒下来准备换盐及日用品的鸡蛋罐里摸出一枚鸡蛋,打碎在小洋瓷碗里,兑上相当于鸡蛋两倍的水,再放上盐一起搅碎成糊状,放进正冒气的热锅笼筚上,片刻功夫便蒸成了彭涨得松软且易消化的蛋糕。端出来,放些香油、酱油,再用小铝勺侧边把整块糕点切成条块状,端起小碗转转,那些调味品也就浸透整个蛋糕了。这份美味老俩口是从不舍得吃的,老万头总说孩子长身体得保证营养,每天得保证孩子一枚鸡蛋。还得轮着花样做,今天煮着,明天便是荷包蛋,后天换成油煎蛋饼……要让孩子吃得可口,这样身体才壮实。李奶奶在灶间添火,酸枣洗漱完后,吃了鸡蛋糕,趁着奶奶不注意,哧——溜,哧溜几下就蹿到后院那棵柳树杆的半腰中了。李奶一眼瞅见已经迟了,急急地跑到树下,双臂伸着,屏气盯着那小身影一拱一蹬,向上移。酸枣倒不惊慌,这会儿停下来,双脚一前一后像个环状的大钳子,把树杆缠得紧紧的,一双手臂环抱树杆,十指紧紧扣在一起,低头向下看,“奶奶!别怕啊,摔不了……”随后又做个鬼脸,继续伸手蹬脚地攀上了离地面最近的那根树叉。三两下又站在那最高的枝丫上了,身子紧紧贴着树杆,双手合成喇叭状,大叫起来“爷——爷,吃——饭——喽!”老万头家就在村子的东边,这一嗓子,一下子就传到了林子里爷爷的耳朵里,黑狗更是耳尖,转眼间就与刚溜到树下的酸枣闹在一处了。

“瞧瞧,还有没有女孩家的样,都是被你爷爷惯坏了”酸枣双手在水盆里打着水泡,听着奶奶唠叨。黑狗知趣地卧到葡萄架下低头瞅着这里。“女孩儿家,没点规矩怎行”能识文断字的李奶奶,说出话来,就是不同于一般的乡间老太太。酸枣看见奶奶今天果真恼了。

“说,古时要求女孩儿家做到的‘三从四德’,中的四德指那四德呢?”

“四德’就是指:品德、辞令、仪态、女红。”酸枣站起来,停止拍水,认真地回答着奶奶的问话,这是奶奶给她讲了好多遍的,她当然记得。这会看到奶奶似乎不怎么恼了,便又补充着说道:“我还知道‘三从’是指从父、从夫、从子”呢。尽管爷爷怂恿她不要记奶奶教的老古董规矩,她还是记住了。

“奶奶,我现在能背你教的《三字经》了:‘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苟不教,性乃迁。教之道,贵以专。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子不学,非所宜。幼不学,老何为……’”

听着这酸枣滚瓜烂熟地背着自己才教了几遍的《三字经》,李奶奶心头的怨气,一下子消散了。

“精灵鬼,会讨好奶奶了,女孩就得有女孩的样子,也就是那‘三从四德’里所讲的‘仪态’你得用心记着。”

“这仪态就是奶奶平常说的,走得端,行得正,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坐有坐相,站有站相,笑不露齿……嘛!报告奶奶!酸枣全记住啦!”酸枣又学着电影里儿童团长的样子,来了个敬礼、立正的姿势。

“小贫嘴,怎么净学你爷爷的坏样!”李奶奶突然严肃起来说,“光记住不行,先从不许上树开始”。酸枣最怕奶奶动真格的。乖乖地嗯了声。

奶奶刚给酸枣扎好小辫子,就听到院门外老万头喊着:“酸枣——,爷爷回来啦!”

酸枣却不应声,快快地躲在大门背后,老万头刚跨进门坎走了两步,就听到人在叫。“嘿!不许动,缴枪不杀!”酸枣迅速用小木枪顶住爷爷,刚刚还耷拉着脑袋的她,这会儿又是一名雄赳赳,气昂昂的小兵了。酸枣最崇拜电影里的小英雄潘东子,每次玩时总把爷爷当那个汉奸胡汉山。“我投降,我投降”,老万头乖乖地举起双手。“咯咯咯……”酸枣正得意洋洋的时候,却被放下锄头的爷爷当小鸡似的擒住,高高地拎了起来。“哈哈哈,你现在是我的俘虏啦!”老万头正乐着,不料酸枣揪住了鼻子,“你才是俘虏,红军是不会给坏蛋当俘虏的!”。

6岁的酸枣可是个要强的小家伙,往常有人在背后悄悄地说“这娃没爸没妈……”时,总会被耳尖的酸枣听了去,并且圆瞪起小牛犊般的黑眸子,冲将过来大叫着:“你才没爸没妈呢,我爷爷说,我爸妈在城里边呢。”每当这个时候那些宽厚的乡民们就为自己无意中冒犯了这小家伙憨憨地笑两声,算是平息了。但如果碰到一个顽皮些的小不点,听到酸枣这样说的时候便会反问:“那——你爸你妈咋不要你了,你是捡来的野孩子!”。“你才是野孩子,你才是野孩子!”,酸枣一边噘起小嘴巴,小脸儿憋得通红,像个小狗似的扑过去,要咬人般与那顽皮的小家伙滚打在一起,倔强的酸枣这时候绝不掉一颗泪珠子。等爷爷赶到的时候,那打架的小家伙早已灰溜溜地认输,撒脚逃跑了。“爷——爷,我要爸爸,我要妈妈……呜——呜”见到救星的酸枣再也控制不了委曲,眼泪吧嗒吧嗒地落了老万头一怀。那个与酸枣打了架的顽皮家伙,被父母知道了,也免不了屁股上挨扫帚把。

“好啦,好啦,别闹了,快洗洗吃饭。”

李奶奶说话的当儿,已在小桌上摆好了饭菜。

老万头挟起青辣椒就着玉米面蒸成的馒头,吃得津津有味。酸枣偏不吃李奶奶专门为她蒸的麦面馍,抢着要吃爷爷的玉米馒头。酸枣特喜欢吃奶奶做的凉拌黄花菜。不等喝完豇豆稀饭,门口便有几个小脑袋在探头探脑,兰兰,小小都知道李奶奶不喜欢让她们在吃饭时候勾酸枣,便守在门外不敢进来。陆续东家西舍的几个小家伙都吃完了早饭,在门外噪噪着。“我吃好啦!”酸枣放下碗筷,“奶奶我出去玩”。“慢点儿,慢点儿,别跑远了”。

“兰兰,我们还玩丢沙包”,“空——中——飞——球!旋——转——日——月!”大队部的电视里,每晚放的电视连续剧里那些姑娘就这样大叫着打排球,这帮小家伙也一幅有模有样的架式玩着。每次只要酸枣一到场,这里马上就热闹了。

早饭后,老万头照例拿起锄头出了门。李奶奶收拾完碗筷,锁上大门,在巷口喊了酸枣一起去大队学样板戏去了。公社派来一位女干部,让大家排练《红灯记》,能识文断字的李奶奶便成了剧中的李奶奶的首选演员,大城市来的漂亮女知青扮演铁梅,李奶奶从小喜欢听她老爹的唱机,学戏倒是很快。城里的姑娘有文化更不用说。

“听奶——奶,讲革命……爹爹挑起千斤担,我也要挑八百斤”,酸枣对这些戏词很是入迷,懵懵懂懂地在那儿安静地回味着。练了一会儿,酸枣听到邻居的张婶说:“让公社的女干部给我们唱段戏,好不好?”,这一嚷,一群媳妇姑娘还有几个挑好的男演员都齐声附合起来。那女干部倒也大方:“线儿长,针儿密,含着热泪绣红旗,绣呀绣红旗,热泪随着针线走,与其说是悲不如说是喜,多少年,多少代,锈出一片新天地,新天地……”女干部唱的歌剧——《江姐》中的《锈红旗》,引来一片叫好声,大家又嚷着再唱。她又来了段《红梅赞》:“红岩上红梅开,千里冰雪脚下踩,数九严寒,何所惧,一片丹心向阳开,向阳开。红梅花儿开,朵朵放光彩,昂首怒放千万朵,香飘云天外,唤醒百花齐开放,一片高唱新春来,新春来。”好听!真好听!七十年代的农村,电视、收音机还是稀罕物,能这样听歌的机会也是很少的,大家高兴得不得了。最后还是张婶的河南豫剧《花木兰》唱段为她解了围:“刘大哥讲话,理太偏,谁说女子享清闲。男子打仗到边关,女子们同样在家做贡献,白天去种田,夜晚来纺棉,不分昼夜辛勤把活干。你若是不相信,请往这身上看,咱们的鞋和袜,还有这衣和衫,样样都是她们针线连那……”。

张婶的这些戏词酸枣经常听到,后面的词往往大家都会跟着哼唱起来只依稀听到:“还有许多女英雄,为国杀敌是代代出英杰,这女子们那一点不如儿男!”

“再来一遍,再来一遍……”

这样热闹的场合,酸枣总是安安静静地看着,一言不发,小脑瓜一下子接收这么多的信息,要一下子把它们都消化,变成自己脑仓库里的东西可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来这个小姑娘来给大家表演个节目”,没料到那个女干部,却指着酸枣开了腔。

“我吗?”酸枣一下紧张起来,坐在小板凳上一动不动。

大伙都齐刷刷地看着酸枣,从没被这么多人一齐盯着看,酸枣那小脸竟羞得通红。戏台上的李奶奶看着酸枣笑呢。“怕什么,刚才看到那个长辫子铁梅管自己奶奶叫奶奶,自己不是正希望也成为那个演铁梅的姑娘吗?奶奶都敢上戏台,我也敢。”酸枣这么想的时想,她就站起来一幅准备表演的样子,接着被张婶抱起,送到多半个大人高的戏台上了。现在她是一幅完全镇定自如的模样,走到台中间唱开了:“红星闪闪放光彩,红星闪闪暖胸怀”,酸枣唱到这里,张婶就乐得笑不拢嘴了,这娃真有本事,“红星是咱工农的心,党的光辉照万代……”。还没等人们回过神来,她就快快钻到李奶奶怀里把脸埋了起来,后半段不会唱了,她感觉丢人。“呵呵呵,这会儿倒像个姑娘了”。李奶奶乐不可支地轻抚着酸枣。“好!唱得好,张婶带头喝着彩,大家都跟着叫好。“可惜啊,就唱了四句,小姑娘能不能唱完这支歌呀,怎么从第二段开始唱?”酸枣摇着头,其实她并不知道这是一首什么歌,只是偶尔听到这几句,便记住了。

闹了一会,大家又开始抄戏词,排练唱腔。突然,“毛主席——逝——逝世了”,这个声音让时间一下凝固了般,酸枣看着周围的人,大家全都楞在原地,再接着窃窃私语,还有人哭出了声。原定在第二天的正式表演变成了追悼会,大戏台上摆满大大的白花圈,戏台下面整整齐齐地人群都戴着白花。酸枣从没见过这场面,安静地牵着奶奶的手,直到肚子饿得咕咕叫,她才小声央告奶奶想吃饭。张婶连忙从兜里找出一些炒碗豆装在酸枣手里。酸枣再也听不到四周的抽泣声了,自顾地吃起豆豆。小孩子心智还不够成熟吧,这些生死大事对她们影响不大。

紧接着在黄河滩收花生的事,更是吸引了酸枣全部的注意力。这天,天刚亮,生产队所有腿脚能动的人都带上水,背着馍馍浩浩荡荡出发了。记工员们给每家都分配了任务,酸枣刚开始还起劲地拔着花生秧,后来沙土钻进鞋子里,她干脆光起脚,绵软细滑又凉丝丝的沙土钻进脚指缝,像跟脚做游戏似的,逗得酸枣不停地咯咯笑。小子没耐性,不一会她就累得一屁股坐在地上,拨起花生吃,再接着把小草帽往脸上一扣躺倒,风从帽沿的荫凉下吹过,都快把人哄睡着了。酸枣好像做梦了,因预防地震,麦场上树起了一个个用玉米杆搭的小棚屋,人们有的在铺被褥,有的在割谷穗,孩子们在草堆里翻跟头……。“枣……喝水、吃馍”奶奶的声音让她甩到帽子,回到大太阳底下。她有点懊恼被打断,对孩子们来说,生活场景的变化总能给她们带来新鲜刺激,她们心里没有灾难。

酸枣迎接着她一天又一天新鲜的日子。这天刚挖野菜回来,一进院门,就看见爷爷在葡萄架下的石凳上收拾他那些锨呀、锄呀,“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老万头倒是牢记这个理,从来都是把这些家什拾掇得明光铮亮,那田间地头的庄稼活不消说也是旮旯村数一数二的齐整。看到酸枣进了门,便告诉她灶台上有洗好的酸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