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绑我做什么!”,许巽喊道。
瀚海抹了一把泪,他劝慰道,“大人节哀!夫人已经故去了!”,他很想让许巽明白这个事实,但总是事与愿违。
“混账!胡说什么!”,许巽怒吼道。雁宁明明在屋里刺绣,怎么能说故去了,这些下人真没规矩,竟然敢咒主人。
瀚海重重的叹了一口气,他叫人将许巽绑回屋中,又问郎中要了安神药,以免许巽会做出惊人的事。比如,前阵子他死活不穿丧服,竟然从楼阁上跳了下去,所幸被巫山接住了。再比如,他在发现侍女抱着一个婴孩,竟然问孩子是谁的。侍女不敢搭话,抱着孩子匆匆离去。
郎中说,他可能是因为受了强烈的刺激而得了失心疯。此话一出便传到了朝堂上。许巽带府兵围困县衙,擒杀县官之事闹得人尽皆知,以至于早朝议事时国务不谈,只论许巽之罪。
刚定完流放的罪,许巽丧妻之事又传到了宫里。后宫之人闻者皆悲,请求陛下从轻处罚。于是,司马睿将他贬到了蜀郡做州吏,等他守丧期满后再出发。
南下的圣旨还未拟定,又有传闻说许巽疯了。这令司马睿头疼不已,他派内侍官去探查,所得消息真切如实。正当司马睿不知所措时,元安公主带着御医去了许府。
元安公主见许巽被绑缚在床上,她吃惊不已,随后用匕首将绳子割开了。
“你还认得我吗?”,元安公主问。
许巽起身后朝她作揖,“见过公主殿下!”
“这不是还没疯!”,元安公主瞪了一眼小厮,怨他轻慢主子。
“殿下光临寒舍,所为何事?”,许巽疑惑道。
“给你瞧病!”,元安公主坦白道。她抬手让御医进来。
许巽也没有拒绝,他先朝御医作了揖,后将人引到案前。搭腕号脉,翻看眼皮,一系列动作后,御医得出“燥火体虚”四字,开了方子后要离去。
元安公主不许御医离开,她让御医住在许府,一直到许巽恢复正常为止。
“许巽,你是不是在装傻,以此逃避贬官?”,元安公主问道。
“殿下何出此言,许某清醒得很!”,许巽有点生气了。
“那本公主问你,你是何岁数,官居几品,可有妻儿?”,元安公主质问道。
许巽笑了,“回殿下,卑职二十有五,蒙陛下恩,官居四品少卿,内人已有身孕,不知是男是女”,他笑得甜蜜。笑着笑着,眼角凉凉的,伸手一抹,怎么眼睛淌水了。
元安公主翻了一个白眼。她挽着纱裙离去,走到门边时停了下来,回头说,“许巽,顾雁宁给你生了一个女儿,她叫‘歌谣’,你醒醒吧!没有了生母,你想她也失去父亲吗!”
说罢,元安公主消失在屋中。许巽愣愣地盯着门边,他感到胸口一阵刺痛。正当他准备起身站起时,腿脚软绵,“砰”的一声摔在案台下。
这一摔倒是给他摔醒了。御医用药针将许巽头颅中的淤血化出,从耳中流了出来,直到染红了一张绢帕。
清醒后,许巽穿上了丧服。云白的纱绸裹在身上,腰间环着一条素麻编绳。他跪守在灵堂,寡言少语,脸上也很少有表情。
七天过后,许巽前往顾家请罪,秋风寂寥,黑鸦凄嚎。他跪在褐色的大门前,脑海里浮现出迎亲那日。那时,他穿着朱红的喜服,骑着一匹青驹在鼓乐声中等候伊人入轿。
出来见他的只有岳丈顾喜,岳丈似苍老了许多,两鬓斑白,眼眸无神。只有提到女儿雁宁时,他干涸的眼才因泪珠而闪烁。顾喜说夫人朱氏身体不适,服药后在小憩。
许巽请二位保重身体,说他即将赴任蜀郡,恐并不能尽孝跟前。又说山遥路远,婴孩尚小,劳请二老代为照料。顾喜闻之连连抹泪,他怜惜歌谣从小没了母亲,父亲又官贬僻地,越想越悲,不禁失声痛哭。
许巽见老人悲啼,他原本压抑的情绪忽然决堤,也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拜别了岳丈,许巽不想回府,他让车马先行,自己则漫无目的地行走。深秋的风虽不似凛冬的寒冽,但与黄叶相衬,也平添了几许悲凉。
灰白的天空似未皴染的宣纸,风吹不到的地方是平静的,天上没有云,没有太阳,空荡荡的。有风的地方就有波澜,比如眼前的水面,推动着一层层透明的波,向渺茫与未知漾去。
巫山悄悄地跟在许巽身后,他怕许巽因丧妻而寻了短见。
澄澈的水面上飘着几只小船,五六船夫坐在船头,水里浮出几个人头,他们吐出一口水,闭眼又向下潜去。不一会儿,水中伸出一只手,手掌中抓着一个银杯子,其次露出堆笑的黑脸。
许巽眼皮微跳,他本想问船夫在打捞什么,可是嗓子干巴,他一句话也不想说。他矗立在河边,吹着迎面的风,鬓角几丝白发飞舞。
水中打捞人很兴奋,将一件件金银物件从水底捞出,好似水底藏有一座金山。街道上的行人也驻足观看,一声声唏嘘吸引了更多的人。
“老三,咱也捞捞吧?”,一个袒臂男子兴冲冲地说。
“你疯了,也不看这是谁的船!”,褐袍男子张嘴道。
“水里的物件又没主儿!”,袒臂男子不服气道。
“怎么没主儿,那船坊上的寡妇你不是见过吗!一连死了三个,你还敢要她的财?”,褐袍男子因自己也会过曹三姝,故而觉得晦气至极。
许巽觉得这个名字耳熟,曹三姝,曹三姝。脑海里浮现出一个白皙端庄的妇人,她微醺在桌案,不停地从案下掏金银酒器。不只是曹三姝,他还记起来老高,董留,还有不曾露面的山中虎。
许巽走到二人面前,客气地问,“二位所言何意?此处有命案?”
袒臂男子瞧了他一眼,漫不经心地说,“半月以前的事了!三个都死了!”
褐袍男子听见“死”字皱了皱眉头,他与袒臂男子保持距离,似远离晦气一般。
“死者是谁?”,许巽追着问。
袒臂男子刚准备开口,就被褐袍男子用眼神给震慑住了,张开的嘴又合上了。一时间怒火窜上心头,“你问那么多作甚!死的又不是你家人!”
许巽心里一紧,神色惶然,攥着的拳头又松了。他哀哀地叹了一口气,失神地往水岸走去。
水面的船坊上堆满了金银酒器,在日光下发出耀眼的光芒。一条破船停泊在水岸,岸边坐着一个短褐穿结的白发老人。
“老伯,水下满是金银,为何不捞?”,许巽幽幽地问。他一旦开口就不想停下,仿佛惧怕所有的缄默与寂静。
老人静静地坐在水岸边,瞧着远处捞财寻宝的人,悠悠地说,“人各有命,物各有主,老朽无力争夺”,他怜爱地看向了自己的船只。
许巽微愣,他不明白命是什么,谁又是主人?
“自然万物本无主,有了人就有了贪婪,你争我抢,各自为主”,许巽想到了官场,不禁感慨道。
老人没有理他,花白的头发在风中飞舞,一双的睿智眼睛远眺湖面,“自然退,江山出,英雄死,百鬼哭。”
许巽听得一知半解,他将这几句话暗暗记在心里。“老伯,这河上发生了命案?”,他试探性地问。
老人停顿了片刻,开口道,“九州离乱,一命当途,四合无净土,六道多轮回。”
许巽又愣了,他盯着老人的后脑勺,思忖着老人的身份,猜想莫不是哪个学士之师?
“小子僭越,敢问先生大名?”,许巽朝老人的背影作揖。
老人充耳不闻,他伸手指了指对岸,衣袖因短而往后缩,露出树干般的胳膊,“回头无岸,且向前行。”
许巽不明所以地朝老人所指望去,见许多船坊停泊在对岸,岸上的人开始搬卸财宝。
见河岸宽阔,许巽便想雇老人的船只。老人却以过午不候做推辞,悠哉地躺在草地上睡觉。许巽没办法只能徒步走到对岸,半个时辰过后,他喘着粗气,额角渗出细汗,面色一阵红一阵白。
搬货的壮年人瞟了他一眼,“哐”地一声将箱子往马车上放。
“轻点!”,马车后面闪出一个胖子。他瞪船夫的同时也瞅了一眼许巽,冷哼了一声。
许巽待气息稳了后朝水岸走去,他也不说话,只是呆呆地站在岸边看他们搬东西。船夫被盯得心里发毛,骂了一嘴,“小子,你看什么!再看,老子挖了你的眼睛!”
见时机成熟,许巽开口问,“这可是曹三姝的东西?”
船夫听了胳膊一抖,肩膀上的箱子险些落地,他骂骂咧咧地将箱子放好,气冲冲朝许巽走去。船夫一把揪着许巽的衣领,翻着眼珠子,“小子,你说什么!”,他带着威胁笑容瞪着许巽。
许巽双脚离地,他看着船夫,“这是不是曹三姝的东西?”
船夫本想一把将他扔进河里,可腰后抵着一个硬邦邦的东西,他回头看,见一个陌生的黑衣男子盯着自己,而抵在腰后的物件正是剑柄。
船夫松开了手,他往后退了一步,不小心踩到了一个人的胖脚,不出意外地惹来了几声叫骂。
“狗奴才没长眼睛吗!”,一个胖子从后面跳了出来,他灵活地抬起脚踹了船夫一脚,仍不解气,握着拳头朝灰衣男子抡去,“哪来的狗奴才!”
巫山听到他在骂自己,又要抡拳打自己,心里一时窝火,一剑塞进了胖子的嘴中,将那些污言秽语堵住,又借胖子的门牙将剑鞘拔出,架在他的粗脖子上。
搬货打捞的船夫们纷纷停下了手中的活,直愣愣地盯着巫山。
许巽走到一个船夫面前,轻声问,“这是不是曹三姝的东西?”
船夫腿脚一软,跪在了草地上,眼巴巴地说,“大侠饶命,这是曹三姝的财物,只不过她死了,是自焚船头的,许多金银沉到了水中,草民受雇于人,只得三两银子,别的不相干!不相关!”
胖子不能开口说话,瞪着圆滚的眼珠呜呜叫。
自焚。许巽没想到真是曹三姝的,他继续问,“那董留呢,你认识吗?”
“董老六醉酒淹死了,在曹三姝自焚后的一天”,船夫一五一十地说。
董留也死了。那第三个人是谁?许巽望着茫茫水面,一阵恐惧袭来。这浩渺的碧波下究竟是金银财宝还是冤魂野鬼?
“还有谁,第三个死的人是谁?”,许巽身体前倾,手肘止不住颤抖。
船夫吓得往后退,面对眼前的年轻人,他感到一丝畏惧,同时见他年少鬓白,心里有涌起了同情。难不成曹三姝是他相好?
“老高,对就是他,当夜船坊着火,草民看见他在船上饮酒,曹三姝在火光中起舞。一靠近就莫名着火,也没有船坊敢靠近。”
许巽皱了皱眉头,“老高不是死在了暗狱中了吗?怎么又死了一遍!”
船夫没有说话,反倒是旁边的胖子呜呜地叫。巫山见他想说话,便拔了剑鞘,剑鞘上面沾了胖子的口水,巫山走到河边洗起了剑鞘。
“大侠,这个我知道!”,胖子笑得白肉晃动,他擦了擦口水,说道,“彩楼巷被封锁时那小子逃走了,消失几个月,不知怎的,又出现在那娘们儿的船上。那夜我看见了,只要有船靠近,就有漆箭从暗处射出,眨眼间靠近的船必燃!”
胖子滔滔不绝地说着,“其实也简单,只要跳进水中就行了,可谁知那狗男女非要做苦命鸳鸯!活活烧死啦!”
耳畔传来一阵讥笑声,许巽感到胃里一阵翻涌,他捂着嘴,扶着大树呕吐起来。
巫山听到动静以为胖子招惹了许巽,正怒气冲冲地朝胖子走去,吓得胖子躲在树后,祈求呕吐男子的庇护。
阴谋,这是一个阴谋。
许巽头颅似针扎的一般疼痛,他抬起眼皮,见河水在天上流动,草地在胸前起伏,还有几个晃动的人影飘来飘去。
“啊——”,他捶打着脑袋,以期能减轻痛苦。
一辆马车停在了河岸边,船夫们自觉地低头跪在地上,连气焰嚣张的胖子也屈膝跪了下去。巫山则横剑护在许巽身前。
“许大人,别来无恙”,一个老而得意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许巽听到这个声音后瞬间清醒,他扶着树站起身来,扭曲飞蹿的画面定成一个点,嘈杂不绝的声音全都消失了,所以的怪异与痛苦全部消失了,变成一个具象的人——王敦。
许巽推开了巫山,顺手拔出了他的剑。他一脸坚决地朝王敦走去。
“许大人,这是做什么?”,王敦故作惊吓。
许巽双手举剑,对准王敦的心口。
“哈哈哈——”,王敦见他连剑都拿不稳,仰头大笑道,“许大人得保重身体啊,蜀郡路途崎岖,可别还没到任就死了!”
巫山紧握双拳,随着准备夺剑杀人。他早就看不惯这个姓王的,王家禁卫杀了李公子,断了他的经脉,此仇不报非君子!
王敦蔑视地扫了一眼众人,缓缓说道,“查出来了吧,依许大人的才智与勤奋,找出通敌送信之人何难?只不过是为妇人所累罢了!”
许巽气得发抖,他眼角泛红,紧握剑柄朝王敦刺去。
王敦不动声色地盯着他,只见他被一群黑袍金纹的府卫擒拿在地,连同他身后的侍卫也被刀剑架着。
许巽半跪在地上,手掌按压这草丛。发冠歪斜,一缕白发垂在额前,在秋风中飘荡,拂过他的眉间。眼底出现一双黑靴,他知道王敦站在他的面前,正居高临下的俯视自己。
他知道通敌之人正是王敦,他要借自己的手除掉陈太清和倪匡。所谓“山中虎”,不过是屠夫的刀,一开始就死了的王寄平找到了胡人老高,以财为饵,通敌叛国。捏造藏头诗,封锁彩楼巷,不过是一个幌子,以陈响为诱饵,钓出陈、倪,事罢后,杀人灭口,火烧船坊,恶贯满盈!
许巽挣不脱禁卫的手,只能像炸毛的狮子一样瞪着他。天道熹微,公理不存!这是怎样的世间啊!
“啊——”,许巽眼眸充血,他只感觉万物都被笼罩在一片红色的迷雾中,血腥不堪。
王敦蹲了下来,他将手掌放在许巽的肩膀上,真诚地说,“许大人,你是世间少有之人,老夫知你,陛下不知。”
白发,红血,伴随着一阵嘶吼。一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一个清正高志的仕子,一个为妻白头,为民流血的君子倒在了秋风里。
一阵狂风袭来,王敦抬头望天,混沌苍白,真是个时移世易的好天象!他裹了裹衣袍,缓步朝马车走去,一同离去的还有黑衣禁卫。
王敦踩着小厮的脊背,回头望了一眼跪坐在地上的许巽,黄叶纷飞,落在他的肩上,远处河水荡漾,似有汹涌之状。他并未觉得喜悦,而是感到一阵牺惶。
许巽闭着眼睛摸索着道路,一会撞到了树,一会栽倒在坑里,他不让巫山扶他,跌跌撞撞地在岸边走着。
这时,耳畔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
“世浑浊而不清:蝉翼为重,千钧为轻;黄钟毁弃,瓦釜雷鸣;谗人高张,贤士无名。吁嗟默默兮,谁知吾之廉贞!”
天光黯淡,狂风骤起,黄叶似妖而狂舞,碧波如海而惊涛。水面的船坊在翻涌的河水中挣扎,船夫抛弃了沉重的箱箧,开始了避浪逃亡。
“咔嚓——”
“轰轰——”
青灰的天空亮起一道闪电,接着雷鸣轰轰。闪电如刀,将黑幕劈开,雷声滚滚,将万物砸碎。狂风雷电中下起了瓢泼大雨,河水,雨水,彼此相融。
许巽仰起脸,雨水冲刷着脸上的血迹,将里外三层衣服浸湿透。他张开双臂,高呼道:
“世浑浊而不清:蝉翼为重,千钧为轻;黄钟毁弃,瓦釜雷鸣;谗人高张,贤士无名。吁嗟默默兮,谁知吾之廉贞!”
船夫将船系在岸边,举起袖子往屋檐下跑,见一个傻子似的人在雨中呼喊,还有一个傻子抱头跟在后面。
庸夫与巧智,傻子与贤达,从来都是一物。
可惜,贤而不达,庸而拔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