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免向往常一样去尚书府找好友郭闲,得知了他被关在了城东大狱中。他一手执鞭,一手勒缰,直奔城东县衙。
“真是闻所未闻!哪有尚书之子入狱?”,谢免右手握着鞭子,大摇大摆地进入了县衙的厅堂。
“小侯爷,这是朝廷的指令,卑职哪敢抗命!”,城东县官弯腰跟在后面说。这谢小侯爷虽不是个好伺候的主儿,但王中军的府兵更不好惹!
谢免坐在堂上,两腿搭翘在案台上,双臂弯曲成弓,仰头望向顶上的房梁,“哪个混账下的令,他不知道小爷是彩楼巷的金主吗?”
城东县官就等着这句话,他候在谢免身侧道,“彩楼巷人物繁杂,常有闹事者,中军下令查封。”
“王敦?”,谢免眼底闪过恨意,他想起了枉死的姐姐,不禁紧握拳头,咬牙道,“老东西,小爷不会放过他!”
城东县官悻悻地往后退了一步,说了些软话好言想将谢免请出去。
“郭闲在哪?小爷要将人带走!”,谢免放下了脚,坐满了座椅,将胳膊倚在枕臂上。
城东县官冷汗直出,哀求道,“小侯爷不要为难卑职!郭公子涉案甚深,实在不敢释放!”,至于什么案件,王中军也没有细说,想来是和细作有关。
“什么案?采花案,还是窃玉案?”,谢免挑眉一笑,他身体前倾,用鞭子指了指县官,“世家、官员之子即便是当街杀人纵火,又有何妨?尊卑有别,白身命轻如草芥,你说呢?县官大人。”谢免以为郭闲又醉酒杀人。
城东县官连忙作揖,“不敢不敢!小侯爷说的是,尊卑有别,那些贱民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那还不放了!”,谢免嚷道。他的耐心已被耗尽了。
城东县官还未答话,门外的小厮前来禀告,说是许政司来了。县官先问了谢免的意见,得到许可后才出门迎接。
奉陛下令,许巽兼任监政司一职,竭力揪出敌国细作。正当他一筹莫展之际,王敦抛来了橄榄枝,他说彩楼巷是城中杂居之地,应当从此开始查。
许巽打算派人潜入内部探查,结果,王敦以雷厉风行之举横扫了彩楼巷,还抓了许多人进去。他此行的目的就是见见那些所谓的嫌疑之人。
“卑职见过许政司”,城东县官躬身作揖,将许巽迎了进去,路上和他说了所关人数、身份,特意强调世家、官员之子不可用刑。
“许某明白”,许巽点头,他见一个紫衣男子叉腰站在门前,腰侧挂着金鞭。
城东县丞为二人做了介绍。谢免听闻他是四品小官,还是受了王敦的意前来查案,遂而面露不悦,言语间颇为随意。
许巽听到他姓谢,心里倒是明白了几分。他依旧保持着谦逊、不卑不亢的姿态。
城东县官将二人带到狱中,又调了几名衙役跟从,唯恐狱中的蛮人伤害了贵子,又或是担心谢免会劫狱。
城东县衙的大狱虽不宽敞,但收拾地极为干净,器具物件一应俱全。许巽越往后走越觉得阴暗,面积也是愈来愈小,最小的才一尺宽,能坐不能卧,里面的犯人头皮秃了,露出骇人的空洞,红黑腐肉,白骨微露。
“这些人犯的都是死罪!谋逆、刺杀、投毒、重贿,要么是背了几条人命,要么就是私兵刺主,若赶不上大赦,今年秋天就要处死了!”,城东县官解释道。
在里侧的犯人也不吵闹,睁着血肉模糊的眼睛靠在墙壁上,污秽之物堆积到了脚踝上,臭虫在上面爬来爬去,爬到犯人的脸上,犯人抬起断裂的手,笨拙地将虫子摁住,在面颊上滚两圈,然后张嘴嚼吃了。
谢免用衣袖掩住口鼻,怒道,“你个老贼,分明是戏弄本小候,郭闲呢!”
城东县官连忙引路,“小侯爷恕罪,郭公子自然不在这里!”,带人参观大狱是他的习惯,能从他人的脸上看到惧怕和敬畏就足以令人欣悦了。
城东县官带着他们继续往里走,走到一个铁门前,他让狱卒打开了铁门,铁门之外是一个羊肠小道,两侧种着些绿竹,绕过一片竹林,一个四方小院出现在眼前。
小院有重兵把守,里里外外围了一圈。许巽环顾四周,这样的小院排列整齐,近处约有三五个。
“这里才像样!”,谢免感慨道。若他坐牢,他一定选择住在这里,不过,谁敢让他入狱呢?即便是陛下,也只是罚了他禁足建康城而已!
许巽在心中叹息,同为罪人,待遇十分不同。人有高低,罪人也有了等级,不知鬼魂是否也做了区分。
城东县官解释说,彩楼巷抓的官员、世家关在右侧的院落中,审问一般也在院中进行,除了中军大人亲审是提到外堂。
谢免听了刺耳,质问他是不是瞧不起谢家,竟然让他亲自前来。城东县官赔笑打了马虎眼。
许巽问县官要了嫌疑人的讯息,所谓“嫌疑人”也都是依照王敦给的名单。当日,他亲自问审了每一个人,小到酒楼小厮,大到名门世家,直到明月高升,许巽才收了卷词离开了县衙。
谢免早在见到郭闲后就纵马离去了,守卫将刀架在他的脖子上,他见着实带不走郭闲,也就安慰了他两句,劝他宽心,接着送了两个美婢前来伺候。
在送走二位后,城东县衙累倒在座椅上,他举袖擦了擦额角的汗。夜中和夫人闲话,说他从未见过如此较真之人。
“一个活菩萨难伺候,一个烈金刚难糊弄!”,城东县丞在饭桌上哀叹。他为官几十载,从未见过亲审至此的!卷宗、户籍、县志,那许姓官员竟然都记在脑子里,所问所答一旦对不上,他便要诘问、探究!
“老爷宽心,所幸此案与我们无关,让他查好了!”,县官夫人给他夹了菜。
城东县官叹了口气,“非也,细作一定是在彩楼巷,一定在,不在也得在!”,他听懂了王敦的弦外之音。
“可是,在本官所辖下出了细作,本官如何?”,城东县官喝了一口酒,咂咂嘴,他只希望王敦会保住自己,他也希望许巽能找出真正的细作,作为自己博弈对案的底牌!
为官之难,难于上青天。
夜间,许巽坐在案前深思。他将所有人的卷宗看了一遍,贩夫走卒即便是屈打成招也令人难以相信,动机是什么呢?富贵?何况他们连赵人和羯人都分不清。
尚书之子郭闲好色贪酒,是个斗鸡走狗的纨绔之辈。陈响是个拽文的骚客,平日里爱写诗谱曲,也没什么嫌疑。要说最有嫌疑的当属王寄平,他是王家宗亲,早年被胡人捉了去,战中做了降者,颠沛流离回到洛城,凭着姓氏混得风生水起,不知怎的忽而家破,又来投靠琅琊宗亲。
可是,王寄平已经死在了狱中,衙役说是病死。
许巽陷入了困境,他望着窗前的月光,忽而想到了顾雁宁,不知她在母家还好吗,他们已经有半月没见了。他起身将窗子关上,准备脱衣就寝。
“咚咚——”,门忽然响了。
“进来”,许巽顺手将书简合上,将蘸墨的笔放回笔架上。他抬起头,见一个女子站在门边,粉底轻罗,外披轻纱,一朵玉花戴在鬓角,她含羞而笑。
这将许巽吓得不轻,他皱眉呵斥道,“你是何人,何故深夜来此!”,他一向不信什么志怪鬼神,这都是有心人杜撰骇人的!
女子被他呵斥地往后退了一步,娇羞变作了手足无措,抖着袖子,带着哭腔,“大人,可怜可怜我吧!”,她见许巽不做声,曳裙疾走,扑在案前哭泣。.
许巽霎时白了脸,他想到了少时看的《异物志》,夜间常有妖女出没在仕子门前,一哭,二笑,三便要吸人的精气,不出几日,那仕子便化作了骷髅。
“你有何冤情!”,许巽提高了嗓门,他希望前院的巫山能听见。
女子微愣,她缓缓站起身来,朝许巽走去,一步一笑。
“别动!有话且说!”,许巽抬手制止道。他往后退了两步,瞥了一眼身侧的壁柜,只恨壁上无剑,下次一定要挂上桃木剑。
女子停住了,双目含情,柔声道,“奴婢琴心,愿伺候大人更衣。”
许巽眯了眯眼睛,他对府中侍女一向知之甚少,什么琴心、剑心,他一概不知。但是,他知道了此女不是妖。
女子在他沉默,以为得了许可,便自顾自地脱衣,披纱褪下,肤如凝脂,胸前紧束,勒出一道引人的风景。她拔了发簪,乌黑的头发落在双肩后,娇滴滴,美艳艳。
“你你做什么!”,许巽转过身去,呵斥道,“赶紧穿上!”
女子只当是他欲拒还迎,笑吟吟地朝他走去,大胆地环住了他的腰,耳语道,“大人,依了奴吧!”,她察觉到了许巽身体的异样,笑了一声,天下乌鸦一般黑。
许巽从脖子红到脸,他僵在原地不知作何反应,心里想推开,可身体就是不动,甚至还很受用。
“大人?”,女子的手被抓住了,她欣喜地看向他。接着,她的手像葱一样,被人从他腰上拔出。
许巽松开了她的手腕,从袖口掏出帕子擦了擦手,正色道,“我已有家室,姑娘另择他人吧!”
“自古三妻四妾是伦常,大人又何故守身如玉?”,女子娇俏地说,她玩起胸前的垂发。
“伦常无常,便不是了”,许巽将手帕展开,上面绣着一丛绿竹,“这是本官夫人所绣,夫人于我,胜过万物!”
女子心里泛酸,她仔细地打量起了许巽,见他依旧不动如山,她转身捡起地上的衣服披在身上,“打扰了,许大人!”,说罢,她便转身离去,空留一阵幽香在室中。
许巽松了一口气,他紧闭房门,吹灯睡下不提。
翌日,许巽换了身常服前往城东私访。
一条长河穿城而过,两岸楼阁高耸,有长桥九座,画舫百余。商贩除了在岸上叫卖,也做起了水上生意,如白日的漕运,夜间的歌乐,早上买枣的大娘夜里在船上沽酒,卖鱼的大爷变成了船夫,替公子撑船。
城东是个富庶之地,也滋养出了纵酒舞乐的风气。彩楼巷是一条宽阔的街市,街边屋舍日渐多了起来,也就将“街”挤成了“巷”。彩楼巷有艺馆六处,酒肆十二家,艺与酒往往相融,之后便容易滋生出妓。
许巽站在巷口前,望着曾经繁盛而今萧索的巷子,心中五味杂陈。守卫握着剑柄瞪着众人,倘若有人敢闯入巷子,他们的剑将毫不留情地刺进入侵者的身躯。
许巽在巷子外转了两圈,引起了守卫的注意,他们犀利的目光如刀如剑,将许巽刺得千疮百孔。
“这位公子,你若是再不走,他们会将你抓进大狱的!”,一个卖菜的老翁好心提醒道。他一面照看生意,一面打量着许巽。
许巽闻言走到他的菜摊面前,“老伯,我只是多看了两眼,如何就要入狱了?”,国法家规,怎会乱来呢?
老翁将新鲜的菜叶摆在上面,发蔫的菜叶藏到底下,“这还不简单,抓贼呗!没抓到呗,要拿人顶罪呗!”,他用菜叶子遮住脸,挤眉弄眼地说。
许巽故作吃惊,“抓贼?难不成有人失窃了?”
老翁瘪嘴,眼睛眉毛离得八丈远,“这贼偷得可不是钱粮!”,他伸长了脖子,悄声道,“是窃国。”
许巽浑身一抖,伸手抓着摊上的萝卜,紧张地问,“当真?这贼是哪里人,竟这样胆大?”
老翁将他手底的萝卜拔出,见上面有了痕迹,皱眉道,“公子,你将老朽的萝卜抓坏了,这可这么卖?”,他满眼爱惜地抚摸萝卜。
许巽会意,他从钱袋里拿出几文钱放在铺子上,“老伯,这些我都要了。小生正作《传奇》一书,喜欢听一些奇闻异事,我看此事最为离奇,还未老伯告解一二!”
老翁眉开眼笑地拈起铜钱,放在掌心掂了掂,心满意足地揣进衣领中,“老朽常在这里卖菜,公子放心,一旦有什么新事就立马告知公子!保管公子笔墨未干,老朽就有新事奉上!”
私巡一日,许巽买了十斤的菜回去。第二天,他又早早地去访了菜贩,得了新事后便买了他一半的菜。
菜贩也是个聪明人,他知道新事能换菜后,四处去搜集有关彩楼巷的讯息。一连五日,他竟将家中堆积许久的菜都卖了出去。
“呦公子,菜还在地里没长出来呢!”,老翁搓了搓手,在摊子旁摆了座椅,给许巽倒了一杯粗茶,“老朽是个良心人,那些烂菜叶喂了兔子,若是他人,保管都卖给公子了!”
许巽喝了一碗茶,发现菜摊移到了树荫下。
“这彩楼巷的人都被抓进了大狱中,放出来的人也都搬离此巷,老朽也访了访,他们该说的话都说在了狱中,出来后是一句话也不说!”,老翁收了摊子,也倒了一碗茶,咕噜咕噜地喝了半碗。
“可是,还是让老朽给套了出来!”,老翁朝四下里看了看,伸长了脖子说,“城东河口有个吹曲的寡妇,她有个相好在彩楼巷做事,自她相好出事后,她也就没吹曲了,卖鱼的老鳏夫想和她过日子,谁知,那寡妇跳脚骂了起来,老鳏父受到了羞辱,说她相好是贼,是杂种!”
老翁见他听得迷糊,解释道,“那寡妇相好是胡人之子,生得体悍,眼珠子是灰的。”
“她的相好叫什么,鳏夫可有凭证?”,许巽问。
“船上的人都叫他‘老高’,至于凭证,老朽就不知道了”,老翁将胳膊肘压在桌子上,咂嘴道,“老朽幼时也爱听人读书,听个热闹,不寻前因后果,公子若是书成了,也管教老朽开开眼,老朽卖了一辈子的菜,也想热闹热闹哩!”
许巽点头,说了些赏鉴、酬谢之语,继而问他,那寡妇现在何处,鳏夫可有姓名。老伯将所知一应告知他。
当夜,许巽带着巫山前往河船画舫寻找寡妇曹三姝。
两岸楼阁挂了灯,船上点了烛,波光水明,一派流光万象。弯月高悬,浅浅似仙女的指甲印,点点星光四处,如银粉洒天。
许巽按着老翁给的指示,找到了一个挂着红灯笼的画舫,外边缠着几条藤蔓,倚靠在岸边不动。他叫人送了名帖给舫中人,名帖被退了回来,他又命人送去了一袋碎银,也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
“这妇人不爱财!”,巫山抱剑站在岸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