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三十一章 湖上弄笛(2 / 2)沉璧首页

“那邺公子,您还去吗?”,角儿问道。她可不想带着郁闷的情绪回到合香苑。

“不去”,王邺答道。他不想苏隐以这种方法讨好他,倘若他去了,那明日她还不知道会做出些什么于他有益而于己有损的事情。

拙功移到角儿身后,插了一嘴,“今日两位夫人逛了园子,相谈甚欢。”他说了句反语,见公子面色忽变,他就知道奏效了。

当夜,苏隐换了一身浅色衣裙,衣摆绣着茶花。屋内烛光摇曳,将人影映在帷幕上,她的一举一动都被王邺看在眼里。王邺站在门边,远远望着那晃动的倩影,近在眼前,又远隔云端。

谢媏衣告诉他,益州苏姓富商在一夜间家道中落,大火少了庄园,妻离子散。他说,那不过是同姓者,何必在此生事。谢媏衣又说,苏家女眷被山匪绑到了上山数月,受尽凌辱,其中就有苏家小姐。

王邺不想听了,他呵斥谢媏衣不要插手王家的事,否则别怪他不客气。谢媏衣气得脸一阵白一阵红,她甩袖将壁柜上的打碎,说苏小姐勾结吐浑之事益州人尽皆知。

王邺怒极,一把捏住了谢媏衣的脖颈,又将她往后一推,谢媏衣失衡,撞得满壁柜的瓷器纷纷落地,碎成一片。他质问谢媏衣可有证据。谢媏衣摸了摸脖颈,咬牙说她会找到证据的。王邺沉默了,他甩袖离开了鸣凤楼,再也没有踏入楼阁一步。

“进来呀”,一个声音将王邺从回忆中拉回,眼前不是满地的碎瓷,而是眉眼轻柔的女子在等他用膳。

他心底升腾起一股暖意,笑吟吟地走了进去。至于那苏小姐是不是苏隐在此刻都不重要了。

苏隐给他倒了一杯酒,酒水清漾,菜肴美味,二人之间的冰隙在这时似乎融化了。苏隐问他最近在忙些什么。王邺没有提税法,将朝中的一些琐事、笑话说于她听,引得苏隐笑声连连。

“西南一带多匪寇,本来贼匪不足为惧,可一旦与吐浑勾结,那便可能危机国朝根基,所以陛下打算派军驰援,镇守西南”,王邺望着一盘笋说。

“那陛下打算派哪位将军去呢?”,苏隐不动声色道。她挽袖为王邺夹了一块笋。

王邺摇摇头,“不知道,可能是刁协,也可能是顾长风。他二位赋闲在城中,倒惹出了不少事端。”

苏隐知道他指的是刁协和谢免竞酒,但顾长风又惹了什么事呢?听人说陆小姐将要嫁予谢免,这可真是遭罪了,谢免为人量小,又好色歹毒,这陆夫人不知道是怎么想的。

“你生于蜀郡,若思念故乡也可回去探望一番,如今庙宇一事归了叔叔,我倒落了清闲,不如陪你归乡一趟?”王邺问道。碟子里的笋片他没有吃,只是饮尽了杯中的酒。

苏隐心里一咯噔。他今日反复提到蜀郡,这倒是有点反常。她让风铃去查王邺去鸣凤楼做了什么,为何侍女小厮都纷纷缄口。越是隐瞒的事就越蹊跷。

“妾很小就入了陆府,故乡的模样已经记不清了”,苏隐故作悲伤,可一想到苏家庄园,她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蜀郡,镇守西南,苏澹。苏隐脑海里蹦出三个词,既然枫眠在江北受苦,为何不借力将他调到西南,只要到了蜀郡,她就有办法将枫眠救出。可是,江北之兵如何调到西南呢?

王邺轻抚她的手,眼底荡漾着几许柔情,“等你平安生产后,为夫陪你回去,寻找遗亲旧友。”见她伤感,他不免自责自己为何提这档伤心事。

苏隐顺势依偎在他的肩臂上,她望着摇曳的灯火,橙色的火苗中映出了苏澹的脸,听无闻说,苏澹的模样变了,越来越像鲜卑人了。这是个危险的讯号。

苏澹不愿做逃兵。苏隐早就央求无闻将他带回来,乔装一番是不会被发现的,无闻不就是乔装后进的军营的吗?可枫眠就是不愿意,他似乎也不想和苏隐交流,不仅一句话没有给她,还将苏隐送去的钱财退了回来。

江北的春天要晚到,柳树抽芽,蒙上了一层新绿,小草也慢慢探出头来。每逢辰时,城郊水雾弥漫,太阳在雾中升起,将一片迷蒙驱散。

苏澹听到外面传来几声窸窣,他摸了摸枕下的剑,和上衣衫,“何人?”他警醒地盯着门边。话音刚落,寒光一闪,一把短剑袭来。

苏澹侧身躲过,反手刺去,刀剑相磨发出刺耳的声音。对方松了剑,换手,绕剑,直接抵在苏澹的脖子上。

“你输了”,无闻说。

听到熟悉的声音,苏澹松了口气,他推开脖子前的剑,“你怎么又来了。”眼前的男子说他是苏隐的朋友,来这儿是为了帮他的。他也确实帮了自己,那些欺辱自己的人都莫名其妙的死了。

“西南,你去吗?”无闻替苏隐问。

“不去,我在这很好”,苏澹以为他让自己逃到西南。

“被欺辱的很好吗?”,无闻看向他。

苏澹捏着拳头,镇静地说,“我早晚会很好。”

“随你”,无闻扭过头去,见屋内摆着一个木人,上面画着穴位,他知道这不是从医,而是练习剑法。临走时,他说,“你姐姐有危险,你回去吗?”

苏澹变了脸色,拳头捏的太紧,指甲钻到肉里去了,他颤抖地说,“我会为她报仇。”他现在什么也不是,一个无权无势的罪人,但他相信,假以时日,他一定会当上将军,一定将那些欺辱苏家的人踩在脚下。

无闻没有说话,他蒙上了面,消失在屋子中。

苏澹手中的剑落到地上,发出清脆的声音。他之所以能活到今日,除了运气之外,还有荀将军的庇佑。自刘校尉死后,荀将军就加大了士兵的管制,罪营的头儿也收敛了起来。

荀将军也没有因他生的怪异而怀疑他,这使得苏澹心底燃起了希望。他十分的渴望战争,这样他就能建立功勋,就能不再被欺辱了,甚至能庇佑远在千里外的亲人。

或许他的愿望被上天听到了,刘聪与石勒合流,招兵买马,铁骑南下。晋以长江为盾,挡住了百万雄兵。面对突如其来的猛攻,江北士兵多死伤,荀郗无奈朝金谦乙借兵。

司马睿收到荀郗的奏折,准许镇守淮东的金谦乙调兵十万,前往江北驰援。

王敦怀疑这是敌人在声东击西,届时淮东守备空虚,鲜卑趁虚而入,那在京口的金子湘是抵不住的,一旦过了瓜州,那建康危矣。

王敦出了一个主意,只调五万兵去驰援,但声称有二十万,刘贼不敢轻举妄动,若鲜卑东袭,也能打他个措手不及。

司马睿认同这个说法,赞叹王敦宝刀未老,同时也遗憾王家应该多些这样的人才来为国效力。转念一想,王敦这样的人有一个就好了,再多,恐怕这晋中要姓王了。

刁协被认命为中郎将,官阶四品,实权等同于御史中丞。由他带兵驰援江北,同时,为了佯装声势,司马睿命谢免为监军。名将加上世家,想必能瞒过刘贼。

司马睿也有自己的私心,他知道刁协和谢免不和,但越是不和的人,做出的事也就越真实。将在外,不得不防。

一个阴雨天,淮东受敌。如王敦所料,鲜卑屯兵在衮州,趁机攻打淮东郡。金谦乙率军与之作战,金不尘连夜回到城中,与父亲并肩作战。

金阿彩原本也想回去,但一道圣旨将她留在了建康城中,她被封为了郡主,封号“永平”。正当她感到奇怪之时,一封家书解答了她的疑问,原来她父亲中箭身亡了。

这月,金阿彩哭得昏天黑地,要不是嫂嫂按住她,她早就快马到了淮东。

“阿彩,听嫂嫂一句劝,吃点东西吧?”,戴氏劝慰道。

金阿彩抱膝坐在门边,眼泪已经哭干了,一边抽泣一边说,“我要回去!”

“好阿彩,你回去也帮不上什么忙,眼下淮东郡正在打仗,若是他们把你抓去了,你让你兄长怎么办?”戴氏见里面没了声音,继续开导道,“咱养好了身子,战事一平我们就回去!”她很担忧作战的夫君,但身为长嫂,她不能乱了阵脚。

金阿彩开了门,两眼红肿,头发散乱。

戴氏叹了一口气,“这哪是我们的永平郡主,分明是个野丫头”,她拉着金阿彩,怕她又钻进了屋子。

一听到“永平郡主”这四个字,金阿彩就止不住哭声,低声啜泣,是奋力杀敌的将士为自己换了这个名号,只要金家军平安,她宁可不要这个虚名!

戴氏连忙安慰道,“不哭了,陆公子来看你了。”她搬出了陆琅。

金阿彩止住了哭声,她疑惑地看向嫂嫂,“他怎么来了?”,虽然陆琅的到来不能免去她的悲伤,但会让她更注意仪表,她知道自己已经三天没梳洗了,头发都打结了。

“他邀你去划船,但我想着你肯定不去,就给回绝了”,戴氏感叹道。她不知道这个陆琅存的是什么心,仪表虽不错,但是一副浪荡模样,眼神又好似钩子,要把人的全部心思给钩出来。

金阿彩叹了一口气,遗憾道,“确实没心情”,除了接圣旨,她是不会出门的。

“阿彩,也许你需要出去散散心”,戴氏眼底闪过一丝怜惜,虽然她不看好陆琅,但眼下他是唯一能让阿彩开心的人。于是,她从袖中掏出一封信。

金阿彩的目光落在信封上,她小心地打开信,里面写着几个大字:辛酉暮春,泛波湖上。落款是:陆子御。

“明日我会找人盯着他,放心去好了”,戴氏轻拍她的后背。若是夫君在,他会将信件撕碎,因为他完全忽视了一个少女懵懂的心。戴氏明白,所以她愿意帮助阿彩,就像帮助年少时的自己。即便日后阿彩嫁做他人,那这段记忆也是美好的,值得一生去回味。

金阿彩抱住了戴氏的胳膊久久不松手。

“你瞧着头发,陆公子看了是要逃的”,戴氏假意推搡着她,实际上将她拥得更紧。

春天将尽,树荫一片片的似飘浮着的绿云,成为往来行人歇脚的去处。商贩收了摊子,纷纷在绿荫下卖起了碗茶;也有卖伞的,盼望着来一场阵雨;甚至,有卖花的,为风雅的公子小姐提供牵线的良缘。

湖边凉爽,清风拂过水面,泛起阵阵涟漪。湖面如明镜,白云在镜中游曳,船桨将云分成两块,波澜过后,又重新凑成一整朵。船上的人荡漾在宽阔的水面上,远望岸上行人如豆。岸边的行人三三两两漫步在湖边,见天水相接,舟如草芥。

陆琅束发未冠,黑绿的发带在风中翻飞。他身着松霜衣衫,腰上挂着碎玉长穂。湖面多风,他负手而立,远眺辽阔的水面,手中勾着一只短笛,不时的旋转把玩。

岸边的女子和女伴窃谈,不时遮面一笑,用眼神告诉对方湖面上有位俊俏的公子。她们绕着湖边,企图等舟靠岸,可那片小舟就是久不归来,一片树叶似的飘荡在水面上,惹人牵肠。

金阿彩身着素衣漫步在湖边,她早就看见陆琅了。她不明白,是陆琅邀约的自己,可他为何不靠岸让她上船,难道城中规矩严苛,男女不能同船吗?

她一步步地绕着湖边走,清风吹拂她的面颊,也吹破了愁容,她仿佛受到了自然的关怀,碧水蓝天,白云悠悠,心中的哀戚竟减少了些。

金阿彩站在湖边,见浅水处有几尾青鱼,甩着灵活的尾巴在水草间觅食。她揽裙蹲了下来,挽袖轻抚水面,凉悠的,再一掬水,温软的,她展眉一笑,“这儿的水是软的。”

侍女见小姐笑了,也附和道,“小姐,那边有卖花的,紫的粉的,好看得紧!”

金阿彩闻声望去,见一老妪在树荫下支着花摊,两尺不到的摊子上面堆满了五彩斑斓的花。

金阿彩走了过去,好奇道,“这节气还有花?”

头上簪花的老妪笑道,“山里的花,开得晚,落得也晚!”

“这花多少钱?”金阿彩拿起一枝梨花。

“姑娘可是姓金?”,老妪打量着她。

金阿彩诧异道,“你如何知晓的?”,身侧的侍女也感到震惊,呆呆地盯着老妪。

“有位公子交待了,身着素衣的金姑娘是不收钱的,您瞧上什么花就取走好了”,老妪憨厚地笑道。

金阿彩心里一动,她不自觉地朝湖面望去,那只小舟依旧飘在湖中,不远不近。

“多谢”,金阿彩拿了一枝梨花,临走之际,老妪开口了。她说,“梨花琼洁,如姑娘一般。”金阿彩回头看了她一眼,见老妪对她笑,满眼慈爱。

金阿彩抚弄梨花,闻到阵阵清香。见不远处有个茶摊,她忽觉脚酸,便想去歇歇脚。

刚坐下时,一个中年人凑了过来,“姑娘喝什么茶?”他恭敬地问道。

“我不喝茶,就歇歇脚”,金阿彩解释道。她瞥了一眼冒着热气的木桶,并无半点食欲。

中年人往后退了一步,指着木桶说,“我的茶和别的茶不一样,甘冽爽口,沁人心脾,远胜于杜康!”他因情绪激动而两颊泛红。

“杜康不是酒吗?”,金阿彩被逗笑了,眼前的人似有一种魔力,能使憔悴之人活络、振奋起来。

中年人抓了抓后脑勺,满脸通红,“这…反正过路人喝了我的茶,没有一个不舒心的!瘫子喝了能下地,哑巴喝了能开口…”

见他的话没有边际,金阿彩笑道,“那请在世杜康给我倒一杯吧?”

“好嘞!”中年人兴奋地应和道。他刹住前伸的脚,扭头问,“姑娘可是姓金?”

金阿彩愣住了,怎么都这样问,难不成陆琅把湖边的小贩都收买了吗?

“不是”,金阿彩否认道,“为何这样问?”

中年人利索地给她倒碗茶,茶碗里盛着清水,里面没有一个茶叶。

金阿彩在中年人期待的目光下喝了一口。虽无茶叶,但茶气扑鼻,还有淡淡的花香,初尝甘冽如泉,最后却泛着涩味,茶水滑入喉咙,把人的五脏六腑熨服帖了,吁一口气,涩味消失,茶香满齿。

“不错吧!”,中年人得意的笑了笑,而后歪着脑袋回忆,恍然大悟地竖着食指,“这茶呀和人一样,哪能一直是甜的,中间总要受点挫,尝点苦!但是呀,这苦是短暂的,很快就茶香四溢,满是回甘了!”

金阿彩听得失神,她看着中年人手舞足蹈地说着,低头见茶碗中无茶,却能尝到茶味给人惊喜。那这个惊喜也是他备下的吗?他料到自己会否认身份了。

金阿彩从腰间掏出碎银放在桌子上,她带着侍女访问了每一个小摊,摊主都以不同的方式安慰她、开导她。

“船家,送我们到湖中去”,金阿彩将钱袋递予船夫,可船夫也是摇摇头,说船被买走了,再多的钱都无法渡人。

金阿彩不死心,她问了所有的船夫,得到的回到都是一样的,船被买走了,不渡人。她站在岸边,远望湖中的扁舟,可见不可及。

笛声响起,空灵悦耳的笛声顺着水波荡漾,悠悠地送到岸边。这时已是黄昏,霞彩落在水中,似仙娥的彩裙,飘摇有姿,如梦似幻。

“他吹的是什么?”,金阿彩立在岸边,任晚风吹拂着衣袖,发丝遮过额角,她凝望着,望着虚幻如梦的水域。

侍女摇摇头,只是静静地听着。

这笛声悠扬婉转,起初似皓月当空,净练无尘,接着,悠扬的曲子突然跳出一个颤音,渐愁渐悲,如泣如诉,哀到极点后转调,似柳暗花明,青山峰指,而后似白鹤入云,最终归于沉寂。

金阿彩眼噙泪水,泪珠和笑容一同绽放,滴落到衣领上,落入素白中。在这一刻,她飞云入海的心回到了尘世中,真实而沉稳得“扑通扑通”地跳跃着。

她没有再找船,在听完笛乐后,在看完最后一眼夕阳和他后,金阿彩就回到了行府中。

此时,夕阳欲沉,湖面的风更大了。

陆琅放下了笛子,感叹道,“有点冷。”

“那可不,公子你从早上游船到日暮,没吃什么东西吧?人肚子一空就生寒意,何况是在湖面上!”,船夫划桨划得手都酸了。他记得上次是给王家公子划船,他划了一晚上。若是一年接上两次这样的活儿,那半辈子就不愁啦!

陆琅确实感到胃里空虚,他让船家把他送到东岸,那儿离酒楼比较近,受饿受冻了一天,他得好好犒劳自己。为了穿出飘逸的效果,他没有穿深衣,湖面起风时,他冻得直打哆嗦,但为了维持风度,还是强忍着。他那笛声中的颤音就是冻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