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正之日后便是新年正月,长宁连下了几日大雪,树梢屋檐下结了长长的冰挂。天寒地冻,上了年纪的宗室勋贵、朝廷老臣不约而同犯了老寒腿、哮喘咳疾,往日为主操持的皇夫也在病中。虽是年节,宴饮聚会之事少了许多,有些冷清。
探过皇夫的病,道祯披着厚银狐毛大氅站在庑廊下,看不远处空地里几个年幼的宗室和五姓子弟打雪仗,其中一个穿着黑貂里银红缎面皮袍的正是瑞王世子徐宜端。
一年不见,长这样大了啊,道祯暗自感慨。
宜端生得酷似其父,灵巧活泼,聪慧过人,素为瑞王夫妻所钟爱。此刻与一群顽童嬉戏,笑声朗朗,甚是可爱。
道祯不免以嫡亲姨母之心代入,怎么看都觉得自家侄女最为出挑。
这时,一群内侍内人簇拥着一名十岁左右的女童踏雪缓缓而来。严寒迫人,女童穿着臃肿厚实的皮袍和厚夹丝絮的锦裤,还裹着一件水獭里的毛大氅,兜帽外的毛缘领几乎将她苍白的瓜子脸遮住大半。
待走到近前,内人上前半步轻声提醒,女童方注意到道祯,忙行礼问好:“宜隽见过姨母!”
“太孙好。听说入冬你就病了,现在可好些?”
“谢姨母关心,已大好了。”
徐宜隽乃太子庶长女,也是唯一的女儿。太子主君何青昀怜悯她,将她留在身边照顾。与身强体壮、活泼飞扬的瑞王世子相比更显得可怜。
道祯即便与太子不对付,对宜隽却十分同情。见她裹着这么厚的衣服仍冻得发抖,不禁关切地道:“你是来给主父问安的?主父已服了药睡下,一时半刻不会见人,你不如先回去吧。”
宜隽露出失望的神色,虽答应了却不见移步。
“怎么了,有什么为难的地方?”
“出门前,殿下命我一定要见到主父,将这盒丹药呈上。这是···殿下费了很大的功夫得来的···”
道祯见她提到太子时很是畏惧的样子,心中颇为不忍:“既如此重要,殿下或主君为何不亲自前来呢?”
见宜隽低头不语,道祯直言道:“你是太孙,主父总有几分慈爱,会要留你多坐一会儿。想必嘱咐了你借呈丹药仔细察看主父病势吧。”
宜隽的头垂得更低了,苍白的脸上浮出一片赧红。
道祯知道她素来懦弱,也不再多言,而是微扬了下巴示意不远处那群嬉戏的孩童:“都是来向主父问安,吃了闭门羹的。你若想等,便找个暖和的地方,不要与她们在雪里玩闹,省得着了寒。”说罢便转身离开。
刚走出偏殿,道祯就听身后一个稚嫩的声音喊道:“姨母!”回身一看,是宜端小跑着追了过来。道祯忙张开双臂接住她,搂在怀中亲昵地道:“雪地路滑,也不怕摔坏了。”
“我早就瞧见姨母了,本想过来问好,却见太孙走了过来,便让她先了。”
“你倒机灵。这样乱跑,可有人跟着呢?”
宜端并不答话,只笑嘻嘻地伸出白胖小手摸了摸道祯的脸。
道祯知道她随母久居蜀地,与堂姐宜隽疏远,便牵了她的小手往庆善堂走去。
宜端年纪虽小,却很会察言观色,加上嘴甜舌巧,一路下来逗得道祯开怀大笑。
正走着,忽见瑞王领了人在御园中四处寻找,便低声对宜端说:“你母亲不见你,正着急呢,一会便说是我带了你在园里玩。”
宜端忙点头,大声叫道:“阿娘,我在这里!”
道用听见女儿的声音,急急地走过来。见母亲板了脸要教训,宜端忙躲到道祯身后。
“阿姊,是我带了她在外头玩的。小孩子一年才来一次,四处逛逛也无事。”道祯替她遮掩。
道用脸色稍缓:“这孩子一大早招呼也不打就跑出去,身边只带了个差不多大的小奴,甚是该打。”
“小时候我那样闹腾,阿姊从不见这样生气。毕竟是做了娘,不一样了。”
“你小时候身子骨弱,便是淘气又有谁真敢下手管教。”道用想起从前,语气也软下来:“如今你长大了,听说年后圣人有意让你入朝历练,可不能再任性了。”
道用性情端重沉静,言行有度,只因体型肥胖、行动迟钝,又不善迎奉,于女皇面前并无多少恩宠,一成年便遣去了封地。
道祯一手牵着宜端,一手携了道用相伴而行:“二姐久在蜀地,与地方甚是和睦,于民生也多有贡献。这次回京,圣人要下旨为二姐再加食邑和护卫呢。”
“圣人厚爱,受之有愧。”
等奶姆赶来接走了宜端,道用见没有旁人,略一思忖方道:“我虽远离京师,朝中之事也有所耳闻。近来听闻朝廷有意改革榷盐,我却不认为这是个好时机。天下之赋,盐利居半,宫闱、服御、军饷、百官俸禄皆仰于此。鼎故革新,自当以平衡稳进为先,不可急成冒进。卫氏子案后,地方闹民乱的事渐渐多起来。榷盐又关系国计民生,若措施不当···”
说到这里,道用止住了话题没有再说下去,而是将手笼在袖中,面无表情地看着远处阴沉的铅云:“参天巨木,根朽枝枯,非一日之疾患也。”
道祯随手替她掸去肩头的碎雪:“阿姊既有此虑,与其在蜀地做个闲王,还不如回京任职,为圣人分忧。”
道用瞳孔猛地一缩,鼻翼轻不可见地动了动。看道祯态度真诚并无恶意,她才敷衍地笑道:“但凭圣意决断。”
道祯笑着摸了摸姐姐圆滚肚子上勒得死紧的玉带:“都说宰相肚里能撑船,依我看阿姊肚量之大,才是全天下无人能及。”
“唉,你这孩子真是···”
待送走道用母女,道祯独自一人向庆善堂走去。
顷刻间,漫天大雪如搓盐扯絮一般降下,所有光鲜、堂皇、污浊、阴暗皆被洁白的雪掩盖,目之所及,皆是茫茫。不过一朝冰消雪融,该有的还是有,该在的还是在,不会有任何改变。
道祯拣了一条无人走过的小路,一脚踏进,雪深没过小腿。
她一步一顿艰难前行,想踏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路来。
庆善堂内外布置一新,正堂大薰笼里焚着青木香,一溜小几上是精致金银器,盛放着糕点干果等物,还摆着隆冬时节甚是难得的鲜花鲜果。皮裘锦衣的少女们或歪坐或半躺,热切地交谈着。
等道祯走进来,众人忙起身拱手:“大王!”
除各位看官早已看得厌烦的应九光、李家姐妹、任敬甫、孟从行等人外,今日还多了一名肤色黝黑,浓眉大眼的少女,乃是出身陇南唐氏的唐晓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