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堆烧的正旺,吃罢饭的人都渐渐靠拢过来,往地上铺了衣服,坐着烤火。有人要那老伙长讲段故事,他便一撂饭勺,讲了一段他和湘军大将田星树重会甘陇的过往。
原来这位伙长以前在虎威军当兵吃粮,正是田星树的部下。
这位田大帅是镇筸兵出身,凭借军功,不到二十五岁便做到钦差大臣、黔南提督并署理黔南巡抚的高位,主掌一省的军政生杀。
因是行伍出身,又年少气盛骤登高位,自然是骄横跋扈不知收敛。不但横征苛索放纵部属,跟邻省同僚,甚至是昔日上司也是龃龉不断。
献烽初年,洋人仗着船坚炮利攻入京师,逼着天子北授,定下和约。于是赔款通商,大开海口,准许租地传教。各省督抚无不对洋人忌畏如虎,他却肆无忌惮一连整出两件“教案”,竟将欺压百姓的传教士斩首凌迟,还把脑袋悬在城门示众。
洋人为之大哗,向朝廷施压,要将田星树抵命赔偿。若非一干湘楚将帅为之斡旋求情,几乎性命不保。
朝廷迫于洋人淫威,先是下旨在川圈禁,严加看管,最后又命遣戍西疆,不得援免。
这位田大帅心里有气,于是今日是寒热病症齐来,卧床不起,明日又旧创发作昏迷,不能赶路。遣戍两年,竟才从川北走到几百里外的秦州。
时值关陇祸乱,处处烽烟,道路梗阻,无法行进,秦州城也危在旦夕。一路装病的田大帅这时一跃而起,披枷上阵,助官军守城,又出队击贼。督师关陇的左爵相念及人才难得,奏请让他易名领兵,戴罪立功。
结果朝廷却不准,称“该革员自发遣后,叠词抱病,延不到戍。如抱病属实,则孱弱之躯,何能剿贼?若饰词捏报,居心尤不可问。”
终于是把田星树真气到中风不起,直到前几年朝廷加恩减罪,左爵相再次奏请,这才将他释放回籍。
这位伙长跟着田星树的年头颇早,一路征战,也曾做到营官,保至补用参将。一直到田大帅被革职发配,才被打散到其他营伍。后来杨宫保上任关陇总督,便跟着到了甘陇,因伤了腿才退下来做了伙头军。
再与田星树相见时,昔日意气风发的故人俱是寒酸落魄。年老一身伤病的瘸子还能站着,正值壮年的全乎人田大帅却是只能在床上瘫着了。那真叫握手欷吁,垂泪而下。
说完这段过往,老伙长又向一众兵勇讲了段鲜为人知的往事:
当年宁靖军围星沙,欲挖地道以火药破城,后来威震南疆能止小儿夜啼的田大帅,这会还是个十几岁的娃娃兵,竟自告奋勇,探知了敌军的地道分布。于是城内守军挖地道与外接通,用湿棉絮堵死,这才保住了星沙城。
如今在肃州坐镇,调度前敌的“钦差大臣关陇总督部堂”左爵相,当时正应巡抚张中丞礼聘,缒城而入来做幕主,区划城守。见他作战勇猛,胆大心细,觉得可堪造就,便让他给自己跑腿。
左爵相为人刚愎专断,先后给两任巡抚做幕主,凡军政要务一手经理。于是师爷坐在大堂干起来巡抚的活,巡抚窝在后院变成了掌印官,布按两司的长官低头做应声虫,阖省文武无不逢迎听命。时人给起了个“二巡抚”的诨号,说是湘楚一省,只知有二巡抚不知有大中丞。
被这么位爷看着眼里,田星树想不出头都难。先是提拔他做了巡抚衙门的武巡捕,又遣他招募镇筸兵建成“虎威营”,这才有了日后发迹的本钱。
等年老伙长讲完,又有个戴红顶子的什长站了起来,讲起“左师爷怒扇总兵耳光”的故事。才说个开头就被打断,说是这故事听的腻了,让他换一个。一连换了好几个,众人却都鼓噪不停,说是都听过了,要他再换。
原来这位左爵相虽然脾气暴躁,嘴巴刻薄,但为人却清廉自持,傲上悯下。更爱兵如子,与士卒同吃同穿。从不摆什么总督大学士、中兴功臣的架子,经常是饭后挥一把大蒲扇跟下边的亲兵马弁抬杠耍笑,是以深得士卒爱戴。
他“少年奇才,三试不第,中年发迹,位寄封疆,东平闽越,西靖关陇”的故事,在军中早就传扬多年。各种逸事传说也都被翻来覆去的讲过多遍,自然就都耳熟能详。
连着几个桥段,都是被人讲烂的老故事,一时间这位什长讷讷无言,只好坐了回去。
眼见跟前这帮人都意兴阑珊,有些已经起身准备散去,年老伙长也收拾锅碗,要把那剩下的小半锅羊汤端走。
连恒却用手一按锅边,大声说道:“我来给你们讲个跟左大人有关的事,保管你们从没听过。”
这话一说,将要散去的人又聚拢了回来,七嘴八舌的问连恒要讲什么故事。
连恒却眼睛只看着老伙长,把手中的碗递了过去。口道:“讲故事好说,只不过我肚子还饿的紧,这羊汤……”
老伙长呵呵一乐,一大勺羊汤并几块羊肉落在连恒碗里。
他掂着锅勺笑道:“想喝便给你喝个饱,但你若说的不好,随意糊弄,就让你怎么喝下去的再怎么吐出来!”
连恒却微微一笑,大口嗦着羊肉汤汁,心中并不在意。
对于这位左大人,敬佩者视若神人,推崇不已。憎恨者咬牙切齿,恨不得打落尘埃。不知道有多少个段子编排在他身上,有的是街头巷尾的民间闲话,有的是随笔而记的野史传闻,有的则是刻意加工的污蔑抹黑。
而连恒却知道,有个本是小说里的桥段,先被搬到影视剧中,又被观众当成历史来谈了又谈,到后来连不少专攻文史的学者都把此事当成了正史,贻笑大方。
这个被人津津乐道的故事,实际上是后来的粤东革命党,为了煽动民众造反而编出来的段子。
而在这个似是而非的时空里,这个故事少说还要等二十年才会出现。
那食量甚大的土工委员剔过了牙,小心翼翼的把牙签收进荷包。扭头却看到一大堆人围在火堆边,静静听着里头一人讲话:
“就在翼王愁眉不展之时,有一个扮作山农的中年儒生跑来军营求见,他自称姓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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乙丑日晨时,鏖战收队,宫保以星夜疾驰,士卒苦饥,下令传餐。该匪馋取肉汤,竟谣诼诽及爵相,言爵相旧与宁靖军伪翼王有交,闻所未闻,真狂徒也。但听其言甚为有致,不似伪词,众痛殴之后相传于营。
丙寅,宫保督率马步各军,大破贼于疏附城西之明要路,分师追剿余寇,自领亲兵回返。闻营中谣氛,饬拿绑传谣勇目数人,挞五千鞭。使非余壮胆求情,几至鞭毙矣。
噫,今且将该匪所言爵相旧事记叙,来示后人,私意其或非伪词也:
壬子年夏秋间,宁靖军破粤长围,兵困星沙省城。而爵相三试未第,怀才不遇,遂化名高靖左,布衣单履,径投伪翼王石逆军营,献弃教尊儒、攻守北伐之策。伪翼王视为大才,待若上宾。
时逢伪东王杨逆出阅军中,石逆加以引见,闻爵相谈及军政大弊,杨逆勃然作色,拂袖而去。爵相察其刚愎狭隘,知不能容,遂向石逆辞别。伪翼王哀叹,如此大才不为天王所用,他日对垒沙场,必为吾辈心腹大患也。然其人与爵相英雄相惜,未尝加害,乃放任爵相飘然而去。
而后果如石逆所言,爵相缒入星沙于张中丞幕府佐城守,是贼军强攻数月不克,其伪西王亦战殁城下。又助骆文忠内清四境外援五省,保障南国半壁。至出率楚师肃清闽越,扫除数十万贼凶,将宁靖军之余孽一概歼除于嘉应州之黄沙嶂,正谓起于粤而灭于粤也。国朝中兴元老,莫不推服爵相。
石逆其时已被骆文忠擒磔川中,然爵相终身感怀与伪翼王之契阔。军中每有大祭时,尝暗设一坛于帐中为奠。呜呼,使非伪东王一念之差而去爵相,天下之事或间两可也……
——佚名《西行军征笔忆·记克喀什噶尔遇长毛贼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