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若要喊冤,那就非得找个能主事的或者说话管用的人,因为一旦张口,可能就没有再求救的机会了。但匆忙之间,人地生疏,又到哪里去找这么个非亲非故的人来救自己一个说不清底细的“长毛”呢?
张委员见唬住了连恒,哼了一声。扭过头去,接了方才田宗亮的话茬,说道:“其实中间的手续还差着好些,不过你急着拿银子,各位委员又何尝不急呢?你不拿我们又怎么拿?这能不快嚒?”
说着又一摸田宗亮身上的羽绒服,“唔,你这衣料花哨,也是这贼匪衣装吧?须得缴公,文案处是要记册以备查验的。穿着勇丁棉褂去斩首算什么,那能叫‘奇装异服’吗?虽说事情已经安排妥当,但样子还是要做做的嘛。”
“不过你若肯再舍一钱银子,一份给到文案处的文办,让他在记册时少填一笔。一份给到看法场的护刑巡捕,请他验身时视而不见。那么这长毛身上的东西也就不必缴公了,你意如何?”
田宗亮摸摸从连恒身上扒下来的薄款羽绒服,这短发长毛身上的衣服新奇古怪,面料却好,也不知里边塞的什么棉花,虽然单薄但穿在身上却舒适发暖。莫说自己已穿到发馊的棉布号褂,就是昔日在家时,特地托人从羊城买来的那件木棉对襟丝袄,都不如它轻便体贴。
一钱银子若是换件普通棉褂那亏得太多,可若是换一件比木棉对襟丝袄还要上佳的衣褂,那却是大赚。再说还有块照人清楚的黑面镜子,比西洋镜还要稀罕,将来出手也是一笔横财。于是说:“既然这样,末弁便舍了这一钱银子。”
“嗯……再有就是监刑处的刽子手和军械所的书计,加起来也要打点一钱银子。却是我这条子还缺些手续,须得后来找补,若不先打点刽子手这份,他难免拖着不肯行刑,耽误工夫。至于军械所的书计,更是些黑心肠,你若不给上一份,谁知道该给你的腰刀会变成什么破铜烂铁。再舍了这两笔,你到手就该是湘平银一十四两八钱,嗯,不错不错,这数目好,大吉大利。”
狗屁的大吉大利,田宗亮险些被张委员给气笑了,质问道:“你不说是那折掉的一半已经都打点好了嚒?怎么还要一笔一笔的舍钱?”
这人本是个窝里横的性子,能跟自己舅舅没大没小的直呼姓氏,对外人却是唯唯诺诺畏畏缩缩。方才什么折半、茶敬说在前头,尚且不觉如何。这会已经折完剩下的十五两银子,早已看成了囊中之物,听到又要舍钱往这里打点,往哪里分润,如何愿意。见钱眼开之下,胆子变大起来,说话也不甚客气了。
张委员大是不悦,道:“我方才同你说过,折掉的一半那是要去打点上边各位委员、营官的,这二钱却是去打点下边文书、刽子手的,当然不是一回事。”
“各位委员、营官那是什么人?这些书办、刽子手又是什么人?阎王好过,小鬼难缠,你这三十五两都舍了,难道还差这两钱银子?”
“我看你是老葛外甥,又是个读过书知事理的,才同你讲这些道道。你当我闲的跟谁都这般仔细吗?”
“你若信不过我,那就把人领回去,再去找别人的门路,看看这营务处里还有没有比我张春山更厚道的人?”
“实话告诉你,这钱你不赚有的是人来赚。别人想舍这三十五两二钱,还没有这门子呢!”
田宗亮心中大是肉痛,但已经到了这步,也只能依着张委员,免得到手一场空。于是告罪陪笑,总算是让张委员揭过这茬。
眼见这一出军营里的“官场现形记”,连恒一时忍俊不禁,竟都忘了自己小命危在旦夕。
他是忘了,田宗亮却时刻惦记自己的“湘平银一十四两八钱”。他把张委员给的条子攥在手里,拽着连恒胳膊就往外边去,口中嬉笑道:
“我瞧你也不像是个歹人,可谁让你说不清来历。莫怪小爷心狠,只能怨你自己命不好了。”
连恒心里清楚,眼前这货现在就等着拿自己人头换赏钱,张委员则坐等着吃回扣。别说自己说不明来历,就是能说的清楚,两人也不会让自己这“行走的湘平银”给跑了。
他心里想着拖延时间,嘴上道:“就是要砍我的头,也该管我一顿饱饭,哪有让人饿着肚子上路的道理?”
田宗亮却心里火热,只惦记着那快到手白花花的银子,哪里肯许。眼冒凶光,只是生往外拽,说:“当下这世道,黄泉路上又哪里差你一个饿鬼,你就安心去吧。下辈子你投个好胎,说不得还得谢谢我嘞。”
连恒一阵无语,照你这么说,你人还怪好嘞!
两人纠缠在一起,拉拉扯扯,一个死命向外拽,一个使劲往后挣,竟互相角起力来,你推我搡,不多时就在雪地上踩出几大圈脚印。
另一边,刚端起茶盏轻抿的张委员,瞅见两人这出抵角闹剧,险些一口水噎住。他低声骂道:“真是他妈废物,让你料理个人还这么折腾。”
招手吩咐道:“左右,给我拉到一边。”旁边两名侍勇将长矛靠在鼓架上,上来一齐掰扯连恒,就要把他往外拉去。
连恒深知这要是被这帮丘八拉出去,那就是直接上法场砍头,有冤都没地方喊。寻思左右都是个死,正想着扯破嗓门大喊,看能不能喊个当官的出来时。
营门口驰来一匹青骢马,马上是个身材矮壮,五十来岁年纪的红顶武官。他把缰绳往守门侍勇手里一扔,跳下马风风火火的就往营务处大帐走来。
张委员见了招呼一声,拱手笑道:“桂军门得胜凯旋,想来是斩获不少?”红顶武官向正在推搡的几人瞥了一眼,嘴上嘟嘟囔囔的应付:“好说,好说,我来找徐帮办。”
“帮办正在帐中,军门请。”
“客气客气,不须如此。”
这位桂军门一张嘴,正在旁边死命挣扎的连恒便咦了一声,却是熟悉的东鲁老家口音。
他将目光扫向这位擦肩而过的红顶武官,将最后一道“大鉴定术”照出。脑海中的红雾消散殆尽,堂皇刺眼的淡紫色光在眼前亮起,一道信息浮现脑海。
“桂希祯,兖州府曲阜县人,青旗马队营官,记名提督,幅军百长,捻党蓝旗小旗主,寿限五十五年。”
瞥见这一位,连恒大喜过望,张口便用家乡话喊道:“桂希祯,桂大人,老乡,一等,救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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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忆昔同世兄五人,长亭酹酒,垂泪作别,拂衣登车。别乎燕晋,及乎赵魏,回翔乎秦,再而度陇,竟已十余年矣。自综理耿爵宪营务以来,晨兢夕厉,手胼足胝。随爵宪驱驰戎马、跋涉关河、克定西疆、鏖战南关。凡弟所历手之公务、营务、刑名、钱粮,凿凿可据,不失毫厘。先师谆谆教诲,未敢一日或忘。素日涓滴归公,不饮盗泉,未曾因贪敛阿堵铜臭而愧悔天良。弟此心此志,耿耿如前,上可对天日也!
——张黛《复刘、高、方、岳诸世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