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城中新的病人都在激增,城外死的人也在与日俱增,死人坑中燃烧的烈火因此就没有停止过,此时只有血肉化作枯骨才能让活着的人得以安枕
只可惜新挖出来的坟冢已经装不下那些战死的战士和染疫的楚人,不停有庶民被举报在家中私自举行祭祀,百吏疲于应付这些激增的鸡毛蒜皮的庶务,而国中政局隐隐动乱不休,为此,李臣每日在渚宫的朝房中耗费的时间更久了,甚至稍有不慎,可能就会被楚公的暴风尾波及,而被轰了出来。
王城中这些与日俱增的染病和死人的数字仿佛都印证了卜尹的预言还有李老的控诉,各种轮番劝谏芈凰自动退位或者出来祭天平息东皇之怒的奏折日日堆满渚宫和和宫内外。
沉默无言的行走在楚穆王十九年的这最后一个动荡不安的冬天里,在渚宫议事殿后面的各朝房之间,李臣第一次抬头望着头顶上黑压压的阴云,双眼渐渐微眯,从嘴里呼出一口冰冷的清气。
这也许是他有生之年最接近暴风眼的一次。
因为“女巫案”的爆发,很快就被人遗忘的李臣,本应享受着第一次充当一个幕后推手,幕前观众,观摩这一出山鬼作乱的戏码是如何将乱神者送上火烧的祭坛,让篡权者登上权力的金宫而鼓掌,可是一切因为那天空缓缓出现的“扫帚星”一帚扫来而让所有人颜面无光。
如往常,王氏子女一早伺候着将王尹送上进宫上朝的宫车,可是面色不太好看的王尹却在登车时,突然晕倒在了车辕之上。
“父亲”
“大人你怎么了”
王尹眼前人影幢幢,可是他却只觉遍体恶寒,抱着四肢,牙齿打颤:“夫人,我冷好冷是要下雪了吗?”
王夫人张皇四望:“大人哪里下雪了?”
“雪”
王尹眯着颤抖的眼睫,穿过眼前的人影,望着头顶云层惨白的天空:“好大的暴风雪冷我好冷”
“来人,快去请御医!”
王诗雨已经闻言色变:“不不!请女巫!”
“快去!”
“礼尹王大人今日出府时被发现高热不退,却畏寒不止,启禀楚公,是否也一同举族迁出城外?”
“什么王尹也染病了?”
一言像是炸了的王鼎把整个渚宫都炸翻了,人人面色开始变得捉摸不定。
“不仅如此,今日军中染病的人数已达上百人之众,城中也有数户贵族被隔离,还有”负责都城疫情的军医艰难的回报每一处疫情。
“天啊!百人!”
“可是军中是人员聚集之地!”
庶民的死,无人在乎,可是一个战士一个贵族的死却足以让所有人惊心动魄,这意味着军心将不稳,人心将不稳,现在就连同朝为官的士大夫也身染恶疫,谁还坐的住?他们每日可都与王尹厮混在一起啊!
若敖子琰没有说话。
可是此时就连御下第一人的李老,面色也不禁瞬间白了几分。
金殿上,有人已经想要赶紧离开,而有人突然掐着喉咙干咳了几声:“咳咳咳”
“啊!”
“他也被疟邪附体了!”
顿时所有人惊恐的看着那一人,犹如恶鬼,一哄而散,四处奔逃,甚至拍打着封闭的殿门:“我们要出去!快开殿门!”
哭天喊地的求祝声回荡整座金宫,若敖子琰拍着铜案大吼,命人“安静,疫有何惧?!”可是如何都无法趋散百官工吏心头笼罩的黑影。
那是楚国最恐怖的恶疫啊!
从来人力无法阻止。
谁曾想过它会漫延进入王城?
恐惧也许才是人内心真正敬畏的鬼神。
这些贵族一生经历的最大磨难也不过一月之前的若敖氏之乱罢了,沾污的鞋履刚刚才摆脱肮脏的污泥,如今又身陷新的厄运和泥潭
为何就连瘟疫也会造访神圣不可侵犯的王城?
染病的,死人的,每日人数都在激增死人堆满了城外,浓烟滚滚就没有停过如今更是漫延进了这座固若金汤的王廷。
楚国今年是受了什么天谴吗?
也许恐惧是这世上唯一一件不用通过恐吓的言语,或者盛大的权势,甚至喋血的战争就可以压倒一切的存在,甚至它拥有最广泛的传播基础,一个尖叫,一声痛哭就能感染每一个人。
“啊啊!”
“我不想死”
“谁能救救我们,我们什么过错也没有”
“呜呜”
赵德手中的拂尘频甩,赶紧趋人将其带出:“快来人,来人!”
“将他带出去!”
“带出去!”
“速去请祭司大人,大祝,小祝前来祛邪!”
“诺!”
至此,若敖子琰只能宣布停朝避疫,并且派人火速延请祭司带领整个司巫为宫廷襄除邪祟。
当老五接到命令的时候,所有宫门卫的面色几乎发白,颤抖的要阖上所有宫门,严防瘟疫在宫廷之中漫延所有朝官更是疯了一般逃出王宫,而不能逃出去的那些宫人,寺人,仆妇,禁军,吏臣几乎全部丧失生的意志,要么不断磕头向天求祝,祈求神仕者们能赐予攘除病痛的圣水免于厄运。
整个楚宫几乎陷入半瘫痪的状态。
谁也无法阻止心生恐惧的凡人
惨白的冬日淡淡照耀在郢都外的东南郊,高大的神像被太阳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一直延伸到后面漫山遍野的王卒驻区,将这青树晨鸟还有士卒平民都笼罩其中,仿佛一方神祗静守此地。
一块石碑立在正前方的广场之上,“东皇至一”四字崇高而神圣,仿佛有莫大的神力,吸引着患病的楚人不远而来。
鸟儿散步在哭泣求祝的人群里,闲庭信步一般啄食着石缝里长出的杂草,不识人间疾苦。
“良药用尽。”
负责治病的巫祝们道:“神祠附近的多处村庄里的病患恐怕无法继续得到救治。”
“如今这些病患全部聚集在了神祠外面,求祝我等神官,恐会引起官兵注意。”
“去看看吧”
“是,祭司大人。”
神祠周遭的农田早已荒芜,别说秋收了,被战乱的马蹄践踏的东倒西歪根本无人收拾,四处有野狗叼着腐臭的尸体,触目惊心的跑过,惊飞了那些安逸的鸟儿。
当祭司的白色羽衣沾上最低贱的泥土,出现在他们的视野里,所有求祝的楚人如同见到神祗一般扑来,哭喊着:“巫贤大能祝我!”
身着红白袍子的女巫,从祭司身后翩翩上前,柔声安抚拦住他们上前的脚步,却不知是否能救的了他们,后面已有蒙着布巾的士卒跟上,正手持刀戟要将所有患病的楚人抓起。
一个妇人抱着襁褓中哭闹的婴孩扑倒在祭司的脚下求祝:“大人,请祝祝他吧!”
“他才刚刚出生。”
“连这个世间都还没有来的及睁眼看上一眼。”
祭司将贴身配戴的艾草香囊放入妇人的怀中,身后的女巫想要阻止:“祭司,艾草不多了万一您也染病如何是好?”
“东皇一定不忍这世间再多死难。”
看着远处倚立的神像,悲悯的将手放在幼儿通红发皱的小脸上轻抚着以缓解他肺中的咳音:“孩子,好好长大吧。”
驻扎在凤凰山附近的王卒军队,依然在日夜不停的收拾着东南郊外的旷野,清理出可供军民暂时栖息的营地,可是这对于整个郢都内外只是杯水车薪,眼见祭司又收留了一批患病的难民,欧阳奈见了,只是无声令驻守在城外东南片区的王卒为其让道。
距离东皇神祠十里的都城里,李臣正默默地看着这些时日他收集而来的各方消息,其中最多的自然是和宫里那位的一举一动,可是整个渚宫都乱成这样了,不断的有人想方设法的要逃出去,和宫那边却安静的让他觉得有几分诡异,甚至荒谬。
“叔父,这火势已猛。”
那一位是因为消息闭塞才能这样坦然吗?可是这火势已然不是人力可阻,就连他都有几分心惊胆战。
李臣面带犹疑道:“任谁此时怕是都不会坐以待毙吧”
“不管她是否会坐以待,”李老坚定的道:“我李氏一门未来二十年的成败荣辱都在此一举!”
“可是,父亲王尹与我李氏过从甚密,如今他却身染恶疾那我们岂不是也”李骊一脸惶恐不安的道,他如今不担心芈凰的灭亡,他担心的是所有氏族要跟着她一起陪葬,可是他才将将四十岁,用他父亲的话说,等李老退下来,李氏的未来就属于他了。
可是现在别说未来。
他都不知道自己能否活过明天。
其余三个兄弟也连连附和:“父亲,不如我们就此收手吧!”
“事已至此,我们对楚公也算有所交代了。”
“性命要紧!”
“鼠辈!”
李老拂袖怒道:“权势险中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