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个二十分钟,卡恩队长又从总指挥部一路小跑出来。所不同的是,他身后还跟着几个军官模样的战友。
昏暗无光的卡车车厢里,德曼尼的士兵们个个都低着头。车外的动静,和没有了速度的开车,他们知道自己应该是到达了法朗西的集中营了。此时,一股特别绝望的情绪笼罩着每一个德曼尼战俘。他们不知道未来将会有什么在等着自己。
温暖的阳光从被拉开的帆布门帘中照射进卡车车厢,然而对于这群德曼尼人来说却并不意味着希望。
生锈的铁门和门挡,发出了“咿咿呀呀”的金属摩擦声,随之卡车车厢被彻底打开。
“嘿!!!Komm raus(出来)!”一个年轻的声音用着德曼尼语命令着车厢里的德曼尼战俘。这句由法朗西人喊出的德曼尼语,在德曼尼战俘听来是如此的不地道,但是用于让德曼尼人明白意思却已经绰绰有余了,德曼尼人开始纷纷动起身子。几乎所有战俘都因为长期地席地而坐血液循环不畅而导致站不稳甚至站不起来,他们有的扶着车厢墙,有的靠着战友的相互搀扶才能慢慢站起来。
弗兰克他们一下车,长期昏暗的车厢,对光线的陌生导致他们一下车眼睛适应不了,眼睛被剧烈的阳光照射得生疼。他们的双眼本能地眯缝紧闭着,却又努力尝试着睁开双眼去适应阳光。但是外头新鲜的空气,得以舒展的四肢,这些对于他们来说却是一定程度上的放松和解脱。至少此刻,他们的身心不由自主地松弛了下来,尽管这可能很短暂。
很快,法朗西营地就在德曼尼战俘面前集结了一堆士兵。这些法朗西士兵们身形矫健,荷枪实弹,很快排列成了整齐的方阵,等待着指令。
反观德曼尼的士兵,各个灰头土脸,身形消瘦,不少人身上还包裹着被血渍和脏物污染发黑的绷带。
战俘群中,一个熟悉的身影引起了弗兰克的注意,那就是穆勒指挥官。不知道为什么,他眼看着穆勒指挥官,见他还活着,心中居然感到了一股庆幸和温暖。穆勒指挥官虽然平时比较严肃,但却是一位铁骨铮铮的汉子。在顶替战死的墨里斯总指挥官之前,作为副指挥官,他经常在墨里斯指挥官面前为一些违反军纪的士兵们说话,是这里面的“润滑剂”。而墨里斯指挥官生前,为了保持领导的威严,也确实需要这么一位和事佬。而穆勒指挥官,平时也十分豪爽,经常和士兵们打成一片,一起喝酒抽烟,谈话玩笑,聊着关于女人的各种男人间的话题。德曼尼士兵们无不将他视为长辈、大哥。
在眼前这种前路不明,吉凶未卜的时刻,年轻的德曼尼士兵见到穆勒指挥官,心中那份欣慰和依赖感油然而生,简直难以抑制。
法朗西士兵们,在指挥官的指令下,列队、稍息、立定。虽然德曼尼的战俘们大多数听不懂法朗西语,从眼前的画面也知道发生着什么。法朗西的士兵们紧接着开始端起法式贝蒂埃M1916步枪,干脆利落地上了膛。这一幕,让本就对自己前途焦虑的德曼尼战俘们的神经再次紧绷了起来,眼神颤动,表情茫然。
突然,法朗西士兵们在指挥官的一声令下,纷纷有序散开。他们兵分两路,将德曼尼战俘们包围起来,围成一圈后,瞬间同时抬起手里的步枪,姿势标准,将枪口对准了圈内的德曼尼战俘,准星固定,蓄势待发。而这一幕,着实将德曼尼战俘们吓得不轻,恐慌的氛围迅速在人群里蔓延,他们不由自主地往后退,向着人群的圆形中心聚拢。
法朗西士兵们举枪待命,此后再也没动作。卡恩队长首先动作,他走进了战俘圈里,最后在穆勒指挥官的面前停了下来。
卡恩队长与穆勒指挥官四目相对,全身干净整洁的卡恩队长与此刻狼狈脏污的穆勒指挥官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卡恩队长向穆勒指挥官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随后,他用十分标准的德曼尼语说到:“穆勒指挥官,首先让我向你致以军人间的敬意。”
穆勒指挥官首先是一惊,然后慢慢戴上自己那脏兮兮又皱巴巴的布质军帽,整理了一番,先是微微点了点头,然后回了一个同样的军礼,嘴里挤出几个单词:“Danke(谢谢)。”
卡恩队长一脸友好而爽朗,说道:“不用惊讶,指挥官先生,我的父亲是法朗西人,但是我的母亲却是地地道道的德曼尼人。我们还是半个老乡,呵呵。”
这样一番话,居然让穆勒指挥官心里感到了强烈的温暖,甚至是欣慰。再高的军衔,再铁血的将军,在经历了长久而残酷的战争后,这样的寒暄怎能不让人心中一暖?然而,情感的瞬间蔓延却往往让人不知所措,似有千言万语,却也只能挤出几个字,穆勒指挥官只挤出了一个单词:“好。”
虽然只是简单的一个“好”,卡恩队长却从穆勒指挥官的眼神当中读懂了许多。他继续说道:“指挥官先生,现在,你们是战俘,我们是胜利方。这里是我们的西线战俘集中营,我们会遵守最起码的人权和战俘国际公约,我希望你们可以同样遵守这里的规矩。希望你们不要给我们找麻烦,不然你们也会很麻烦。”
这种情况下,穆勒指挥官只能听着卡恩队长说的话,以往那些威严、尊严,在此刻黯然失色,但是军人那份无法完全消失的骄傲让穆勒指挥官沉默不语,没有回卡恩队长一个字,只是眼神闪烁地望着卡恩队长。
卡恩队长也没有多做言语,转身离开,然后向法朗西的指挥官做了一个手势。两名法朗西士兵收起步枪背回后背,上前一左一右架住穆勒指挥官,将其“请”走......
剩下的战俘,在法朗西士兵的命令和指挥下,开始缓缓移动。弗兰克跟在人群中,此刻的他们简直就是与难民无异。在士兵的押送下,战俘被分流向了不同的战俘营房。
这些战俘营,与法朗西前线那些用深绿色帆布简单搭建的战俘营完全不是一回事。
一扇巨大的铁门之后,就是战俘营里一座座独立的建筑营房。它们整齐排列,使用结实的砖头垒砌搭建。营房的窗户、大门,全都焊上了结实粗黑的铁条,以防止里面的人越狱。营房的四周围满了铁丝钩刺组成的,高高的防御墙。四周也都分布着瞭望塔,相互之间的距离实现了对于营房的全范围的视野覆盖。那上面的哨兵二十小时轮流值班,紧盯着战俘营周围的情况。这些战俘营房,说白了,就是一座座的监狱。这些营房质地斑驳,墙体也有些脱落,旁边植被也开始蔓延上建筑。它们颜色深沉,在此刻乌云当天的阴暗气氛下,犹如一个个沉默的巨兽一般,令人心生畏惧和不安。
弗兰克他们被押送着,一路被带往前方的某几栋营房。一路上,那些已经关满战俘的营房里,早已经热闹了起来,他们被新来的战俘所吸引,这对于他们被俘虏关押在营房里单调枯燥的生活来说,无异于是平添了一些涟漪。他们纷纷扒在营房的铁门口、铁窗口张望、议论着。弗兰克他们所过之处,都引起了一阵小骚动。
“德曼尼万岁!!!”突然,一声高喊响彻了天际。这一声呐喊,瞬间激醒了弗兰克他们。熟悉的德曼尼语,熟悉的口号,让这些新来的德曼尼战俘们开始不再低落。
“德曼尼万岁!”
“德曼尼万岁!”
“德曼尼万岁!”
......
一声声的呐喊接踵而至,此起彼伏。战俘营的铁门铁窗被里面的战俘们摇得“咣当”作响。现场仿佛欢迎英雄归来一般,热烈沸腾。
弗兰克知道,这些为他们呐喊的,都是自己的战友和同胞。
“砰砰砰!!!!”一阵突如其来的响声,瞬间压制住了现场的喧闹和呐喊。现场瞬间鸦雀无声,望向了声音的来向。作为军人,他们对于这一阵响声再熟悉不过了。只见几名法朗西士兵举着步枪,刚刚将子弹射击出来的枪膛口对着天空正冒着几缕轻烟。
“都给我老实点儿!!!”典狱长罗德一边叼着冒烟的雪茄,右手收回同样刚刚朝天射击过手枪,大声嘶吼着。
这些新来的德曼尼战俘,继续被带往属于他们的营房。
弗兰克这一波人,在中途被分流出去,跟着领队的法朗西士兵来到一栋乌压压的房子门前,从窗户的分布上来看,它是一栋两层矮楼。
矮楼严实的大铁门被狱管打开,领队的法朗西士兵举着枪对着弗兰克他们挥了挥,示意他们进去。
弗兰克进到这里,他心中已经不在将这里定义为所谓战俘营营房,这里简直就是监狱,是狱房。
狱房里,各种木头发霉潮湿、角落鼠蚁蚊虫分泌物、莫名的物质等等挥发散发出来的怪味道令人作呕上头,顿感缺氧难受。狱房里肮脏邋遢,只有几扇窗户从外头透进屋里。
最引人注目的,是房间里密密麻麻分布着的床铺。这些床铺是上下铺,不是上下两层铺,而是上中下四层铺。这些卧铺之间紧密相连,两个床位几乎连在一起,相互间同一层睡觉的话,简直就是身贴着身睡觉,感觉只要两人翻身相向,就能听到对方的鼻息一般。中铺和下铺,空间狭小得只能钻进去,在里面你只能躺着。只有在一列一列之间,才有一条狭窄得吝啬的,几乎只能让人侧着身挪步的羊肠小道。还好的是前方有一条可以方便快速行动,相对宽敞的主干道空间。可以说,这里的布局和放置,简直将空间压榨到了极致,不舍得浪费任何一立方米的空间。
整个狱房分为两层,每一层都较为低矮,最上铺的人只要坐起来伸伸手就能摸到天花板。而整个天花板上,只有一盏尽着自己的全力发出橙光的,玻璃罩上吸附着油化灰尘的电灯泡。
弗兰克他们按照吩咐走进狱房,而狱房就犹如一头巨兽一般,兽口一般的狱门将战俘们一一“吞噬”。他们各自随意认领了自己的铺头,一阵力大干脆的金属碰撞声,铁门被牢牢地关紧。粗实的铁栓伴随着铁锈的摩擦被插实,比拳头还大的老锁就此将弗兰克他们关在了这头“巨兽”的“肚子”里。
在住进狱房后,条件的艰苦和恶劣远远超出了德曼尼人的想象。他们没有换洗的衣物,身上依旧穿着进来时的衣服。有的人还缠着鲜血干涸发黑的旧绷带。没有随时可以喝的饮用水,实在忍不住,有的人竟干脆趁尿意,解开了裤子,用手接住,然后......
狱房里的空气紧靠几扇小的可怜的窗户和镂空的大铁门作为通风口,也只能保证他们不会被憋死而已。蚊子在狱房里自由飞舞着,时常搅得他们无法入睡;苍蝇肆意在他们发馊的头发、身体周围盘旋;蟑螂随处可见,无聊的德曼尼战俘却并不反感,因为他们已经开始抓蟑螂来解闷了;老鼠也是这里的常客,一开始还十分讨厌,但慢慢地,时常处于饥肠辘辘的德曼尼人,看着不算肥硕的老鼠,都开始有了想法,想着想着,肚子开始“咕噜咕噜”地叫,嘴角仿佛也挂起了哈喇子......
法朗西的西线战俘集中营,虽然是大后方,物资相对于前线富余些,但是绝大部分的物资肯定都不是为这些数量众多的战俘们准备的。每一天,弗兰克他们只能分到一些刚好可以果腹的食物,这包括一碗清汤,一小块干硬的面包,一小块黄油,一根离生产日期很远的肉肠,有时还会多给两片奶酪......这导致了德曼尼的战俘们营养不良,大多数人骨瘦如柴。每天还要被安排去从事体力劳动,那点食物提供的可怜的热量根本就无法满足身体需求。有的战俘就因此而累倒了,被安排在狱中休息。这些累倒或病倒的战俘,他们是幸运的,首先,他们成为整天劳动的狱友们羡慕的对象;其次,他们自己也知道,自己只是病了,而不是死了,如果自己死了,可能就会被法朗西人随便找个地方给处理掉了。这附近可能有狼,有熊,自己毫无疑问会成为它们填饱肚子的东西。
饶是如此,弗拉克,所有的德曼尼战俘们依旧坚信德曼尼会获得最终的胜利,德曼尼军队会来解救自己;或者,战争总有一天会结束,自己总有一天会回到自己的家乡,那里有等待自己的家人、爱人、朋友们。每每想到这,总能让战俘们想起已经为战争献出自己年轻而宝贵生命的战友们。他们觉得自己此刻还能活着,并暂时远离的那地狱般的前线,已经很幸运了,他们还能奢望什么呢?唯一要做的,就是咬着牙坚持下去,即使等不到德曼尼的全面胜利,也要撑到战争结束。
为了这个信念,弗兰克他们忍受着几十个人挤在一张床,共用一条毛毯,时刻饥肠辘辘,没有足够的饮用水,用白天站满泥土的旧军靴或充满汗臭的破衣服当枕头,满脸几可能已经长出虱子的胡须,第二天依然打起精神去干活。这是为了不给自己添麻烦,兴许能讨得法朗西人的一些好感,能对他们好一点。毕竟,这一场世界级的战争,年轻的人们突然被拉上战场。他们大多数人甚至不知道为了什么而战。从他们的角度来说,这场战争突如其来,似乎根本无关正义与邪恶,无关侵略与被侵略,没有师出之名。他们也感觉到法朗西人其实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痛恨自己。实际上,法朗西和德曼尼在同一块大陆上,战争前,两国民间相互往来,和谐相处,他们甚至起源于同一个民族,是兄弟,是亲人。然而,一切发生让普通人莫名其妙。可能,真正的原因也只有战争发起者才清楚了......
集中营里的日子,自然充满了许多的戾气。有的战俘间也会因为一言不合,习惯不同而相互打骂,时常会挑起一些骚动;干活当中的敷衍,懈怠;忍受不了监狱生活精神压抑而出现的反抗......这一切令法朗西人恼怒的现象,都会为德曼尼人招来一顿鞭打、惩罚、谩骂......刚进来的弗兰克他们看着这一切,都会不由自主地心生愤怒和不平。但在经历了连带的惩罚后,弗兰克他们内心的恐惧、肉体的疼痛、饥饿的肚子,恐惧感让他们慢慢变得对这些事情漠不关心,连眼睛都不会去多看一眼,生怕那些事与自己有半点关系。有的战俘甚至出现了斯德哥尔摩综合症,开始对挑事来事的战友抱怨和心生恨意,并赞成法朗西人对战友的惩罚,对于法朗西人没有连带惩罚自己而感到庆幸,甚至是在内心感谢法朗西人。他们知道,只有这样才能真正让自己活得久一点......
精神的超脱,往往能让人暂时忘却肉体上疼痛,为此,他们每天都会为德曼尼的主教进行祷告。弗兰克的狱房中,就有着一些本就从事过宗教事务的年轻战俘,他们带领着大家一起祷告。而原本并不笃信宗教的战俘,也在境遇和大家的感染下,开始加入祷告。最后,每天早晨的祷告就成了大家的例行公事,也是战俘们的精神支柱。这确实能让他们感觉到自己似乎“强壮”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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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