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八,晴。
尚老爷已然下葬,与挚爱相伴于梅林竹海,不再受红尘相思之苦。
满林的梅树枝枝丫丫纵横交错,星星点点的花骨朵已悄然绽开,没心没肺地红如胭脂白如雪。晨兮在梅林一块平整光滑的磐石上枯坐了很久,从前,爹爹带她出城采货,回城时若时辰已晚,城门关闭,便在这别院住上一宿,翌日再进城,看了多少的日出日落,从未像今时这样怨着阳光,除了刺眼,一无是处。晨兮细细回忆着儿时的梅林,却想不起娘的模样,甚至连爹的模样都开始忘记了,心里慌得紧。她终于明白,当年娘过世的时候,爹为何会独自在这梅林待那么久。
“阿姐,阿姐。。。”刚听闻一串脆生生的音符,一个娇俏的身影就飞到了跟前,“采薇说你天不亮就出门了,也不让周十六跟着,让我好找!”
玥兮今日梳了两个圆圆的发髻,发髻下垂着小发辫,一侧发髻插着两朵小白花,细看,原来是根精致的白玉簪。身着淡蓝色绣花长袄,袖口细锦包边,外面套了件白色绒边小马甲,小马甲下坠了些流苏,这一身装扮把粉嫩的小脸映衬更加水灵。
“玥儿,谁跟你打扮的?真好看。”晨兮的笑意稍纵即逝,伸手拉了玥兮在她身边坐下。心下思忖,我尚家两个女儿,自母亲过世后,一个在山中长大,一个在市井长大,不曾有人教过穿衣打扮。今儿看到妹妹这模样,才想起她也到了及笄之年。
“是婶婶,她送了好些东西给我,还有衣裳和首饰,阿姐也有。”玥兮嘟起嘴,“阿姐病着的这几日,可把我愁死了。好不容易阿姐病好了,出门也不带我。”
晨兮伸手揽住玥兮,“阿姐只是想来这梅林静一静,想想以后的事。阿姐身体好着呢,不过是太累了,不会有事的,让玥儿担心了。”
“这几日都是婶婶在照看你,除了采薇,谁都不让进屋,连我和元郴都不例外,怕扰了你休息。好不容易偷跑进去两回,可两回你都睡着了。”
晨兮自醒来就想不明白,自己竟能从初一睡到初六?婶婶说是因为太累太虚,一直处在极限的精神力,在父亲咽气的那一刻如崩断的琴弦,所以会比平日多沉睡几日。婶婶还打趣说,晨儿迷迷糊糊地要吃要喝,但自己属实没印象了。这一觉醒来,觉得身体恢复甚好。听闻是有位年轻的郎中医术了得,才恢复如此之快。
可最让晨兮匪夷所思的是自己在沉睡的这几日中,做了一个长长的、浑浊又清晰的梦。说起这梦委实荒诞,令人耳红,无法启齿。打自个儿记事起,红鸾从未入命,未曾中意过任何男子,更无从知晓巫云楚雨的滋味。而梦境中的少年与自己两小无猜,耳鬓厮磨情意绵长,就连唇上的柔软也那般真实。少年的模样已模糊,可他撕破雾霾带来光与暖,却挥之不去。
莫不是春梦?一股强烈的羞耻感席卷而来,晨兮热血上翻,揽着玥兮肩头的手掌收紧了。
“是想爹娘了吗?我也想他们。”玥兮的头歪在阿姐肩上,完全未曾注意到阿姐的变化,直黯然道,“爹娘都留在这儿了,往后阿姐到哪儿我到哪儿,万不能丢下我。”
晨兮脸上的红晕涌起又退却,回道,“傻丫头,你和小弟就是我的命,我怎能把命丢了呢?”
一阵声起,迎面近了两个身影,一个在前走得步履轻盈,一个在后追得气喘吁吁,原来是跟随玥兮一同来寻晨兮的尚元郴和表哥萧齐。风翻衣袂,扫起了地上的枯叶,沙沙作响。
元郴满头大汗,不连贯地说道,“尚玥兮。。。一个女娃。。。怎么能。。跑。。。飞。。。那么快,也不。。。等等我。”
萧齐道,“玥儿不愧是峨眉亲传弟子,年纪小小,轻功了得,我都追不上了。”
“萧哥哥是怕元郴跟丢了才追不上我的。”玥兮转而对着元郴愤愤道,“尚元郴,你怎能直呼我的名讳,我比你大,你该叫我阿姐。”
元郴用衣袖抹着脸盘和额头,“就大。。。一日而已,不过是我在娘肚子里多赖了一会儿。”
“原来你这爱偷懒的毛病,是打娘胎里带出来的!”玥兮叉了腰。
“玥儿,不得无理!”晨兮低沉喝止,玥兮撅了嘴,撇了头去。
萧齐向元郴道,“虽是自家人,也不可忘了长幼礼数。”
元郴自知理亏,抬手给晨兮玥兮作揖,“三哥教训得是,晨兮阿姐、玥兮阿姐,小弟失礼了。”萧齐在萧家同辈男儿里排行第三,故元郴称他为三哥。
“玥儿不懂事,让元郴追得一身汗,快擦擦。”晨兮起身,掏出娟帕递给元郴,转身向萧齐微微颔首行礼,“恕晨兮眼拙,不知该称兄还是弟?”
两日来,晨兮在人前都是披麻戴孝低着头,这是萧齐第一次得以近距离打量晨兮,萧齐印象中的市井女子十有八九要么膀大腰圆,要么风尘泼辣。。。只见眼前女子眉如青黛,眼藏星辰,虽满面萧索却是秀丽如水,一头乌发在脑后高束马尾,搭了一段白色丝带,编成齐腰发辫,简单的灰蓝束腰束袖锦面短袄,配上同款马裤,显得消瘦高挑的身形更加修长利落。
萧齐忽觉两颊燥热,忙拱手回礼,“晨兮妹妹,愚兄虚长两岁。”
晨兮由衷道,“这几日辛苦萧家哥哥了,初到沣谷理应是客,却还帮着忙里忙外。”
“我们本是一家人,不必如此客气,还请妹妹节哀,多多保重身子。伯父伯母情深,他们不过是用另一种法子相聚去了。”
晨兮微微吸了吸鼻子。
萧齐怕说错了话,忙道,“愚兄单名一个齐字,齐家治国的齐,字若凡,清风若凡。我也不算初到,十年前曾随小姑来过沣谷,见过妹妹,还在府上住了好几日。”
玥兮讶异,“萧家哥哥何时来过我家?我怎不记得?”
晨兮抬眼细看了萧齐,俄而惊讶道,“你,你是。。。那个萧家小哥哥!”
“妹妹果然记得我。”萧齐欣然。
晨兮点头,“母亲过世那年,叔婶连日赶回沣谷参加丧仪,当时郴弟年幼有恙留在了京陵,婶婶却带回一个萧家小哥哥。小哥哥一直陪着我在母亲灵前跪了多日。”晨兮清楚地记得,自己不肯进食,小哥哥便也不进食。一日夜里自己因思念母亲躲在灵堂案台底下睡着了。夜半醒来,发现小哥哥竟也在案台底下守了她一夜。“那时我不懂事,直到临别也未曾道个谢,万没想一别十载,居然眼拙到认不出了,实在惭愧。”
“十年样貌变化甚大,若是偶遇,我也定认不出晨兮妹妹了。”在萧齐儿时的印象中,那个尚家清秀的小姑娘,从头至尾寡言少语,明明悲戚入骨,却不哭不闹,静得出奇。他莫名害怕她出什么闪失,寸步不离。
玥兮听来听去,没有关于自己的只言片语,忍不住问,“萧哥哥,我呢?我的样子变化大么?”
萧齐微笑道,“玥儿那时应是四五岁光景吧,样子也定然与今时大不同了。不过,当时玥儿似乎是病了,我不曾见着。。。”
玥兮一拍脑袋,“喔,是的呢,差点忘了,娘亲过世的时候我生了好大一场病,差点。。。”
“玥儿!”晨兮打断了玥兮。
玥兮却刹不住车,“除了阿姐我竟谁都不记得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