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推他,他推我,双手抓住对方的双肩,四只胳膊架了起来。我虽比他大一岁,可他是个男孩,力气不比我小,势均力敌,四只眼睛你看我你看你,处于胶着僵持状态。六八子刚出生时,他奶奶用硬枕头给他“睡头”,想让他的后脑勺扁平一点,说这样的头型比较好看。他奶奶眼睛高度近视,我们都叫她“瞎子奶奶”。不知是他奶奶眼神问题没掌握好,还是六八子自己乱动弹,总之他的头没按照他奶奶预期的样子睡扁,却睡偏了,左侧比右侧窄,后脑勺却很高,看上去有点滑稽。
趁我一分神,六八子突然松开一只手,往地上一摸,抄起个什么,举到我“睡头”很成功的头顶上方,往下一磕。我听见头上“咯”一下,脑袋一木,我也松开一只手,往头上一摸,“呀,流血啦!”六八子看着自己手里黑黑硬硬的石头尖,愣住了,我觉得有一小股液体顺着头顶流到脸上,又顺着下巴滴下来。
香橙、腊香一见我的样子,把空中乱舞的大笤把一扔,争先恐后往爷爷家里跑,边跑边扯着嗓子喊,“呀!呀!小吉家奶奶!小吉家奶奶!小吉淌血啦!小吉淌血啦!” 看她们反应如此强烈,杵在小路上不知所措的我,配合着“哇哇”地哭起来,跟着她们后面往家走。六八子低着个头,一步拖一步也跟着我后面。
奶奶从家里跑出来,“怎么搞的?”
叽叽喳喳叽叽喳喳叽叽喳喳,香橙和腊香争先恐后的表述,加上六八子的无语无助,和我淋漓的鲜血,奶奶搞清了原委。
我感觉这时全村的孩子们都围上来了,还有两三个大人。
家在西北后坡上的六八子妈妈兰香姑跑来,为了缓解自己的焦急,并减少奶奶可能的责怪,手里高高托举着两个红皮鸡蛋。乌里哇拉乌里哇拉乌里哇拉,冲着不知逃逸的小肇事者六八子一顿好训。她麻烦奶奶赶紧用这两个鸡蛋打一碗糖水蛋,给负伤的我补补元气。
奶奶推辞不要,对她说,“那么客气做什么,小伢们在一块打搞,不要紧的,” 想想,顿了顿,没忍住,还是冲六八子骂了一句,“以后不许跟小吉打搞了啊,更不许拿石头打她了,再打,她家老爷要去找你!”
奶奶回屋在锅灶里升上大火,烧开了水,把两个蛋打进去,盛到碗里,加了满满一大勺红糖,绛红的水里,晃晃悠悠地显摆着两个白白的糖水蛋,端上来。
我早就不想哭了,只是在这么多热心围观的观众的注视下,马上停下来有点难堪,也很对不起他们,所以时不时配合地抽噎一下以延续剧情。奶奶坐在小竹椅上,把我抱在怀里,用汤匙喂我,我正好趁机停止抽噎,在众目睽睽之下,一口口地接着,吃得连汤也不剩。不用看腊香和香橙脸上此刻由惊吓与同情更换成的羡慕与渴望,连我自己都觉得捡了个大便宜,挨了区区一小石头,换了圆滚滚稀甜的两个大糖水蛋!
小土路到小水塘南边,是个三岔路口。反正农村到处都是小土路,随便走,都是路,说它是路,是因为走的人多,脚在土地上压出一条明显的印子了。
三岔路口往上走,一条长长的往正南的土路西边,与奶奶家竹园、房子、场基和果园对面相望,是一大片桑园。
桑园是我们过家家的好地方,选一棵树桩矮点、树枝象孔雀尾巴一样摊开的桑树,用茅草把桑枝从枝头合拢系住,坐在树桩上,龛形的树枝在背后相托,像坐着皇后的宝座。桑叶果子微微开始泛红时,酸甜适口,生津止渴,待它们个头长大、肉质肥厚、颜色乌紫,香橙、腊香、六八子、我,别说了,一天到晚小紫牙、小紫唇、小紫手。
养蚕,是年复一年的大事。
每年开春,奶奶都说,年年都把人累伤了,今年只养一张纸的蚕了。等到惊蛰前后,桑叶透青,奶奶不甘心,又领回来一张半纸,上面密密麻麻粘着许多小黑点。
奶奶一年有两次动笔的时候,一是立冬后描鞋样子,用我的铅笔,一是开春后养蚕,用三叔写对联的毛笔。三叔不光写大门上的对联,“国泰百姓安,家和万事兴”,厨房门上的“勤是摇钱树,俭是聚宝盆”,还写“五谷丰登,六畜兴旺”,红通通地贴在稻仓和猪栏上。
奶奶鼻梁上架着黑框的圆眼镜,一条腿掉了,用黑鞋带替代,围系在脑后长发盘成的“粑粑头”的银簪子上,下巴使劲往前探,一手托着油油的有点透明的蚕种纸,一手握着毛笔,纸上的小黑点,已经变身成颤微微地摇摆着的小黑线头,奶奶轻轻地、仔细地、一点点地把它们扫进小笸箩里,小笸箩底部垫着一片绿生生形状漂亮的桑叶。
以后的日子里,小笸箩换成小蚕匾,换成大蚕匾,加了十几个大蚕匾,蚕宝宝的房子越来越壕,越来越多。桌子,蚕架,厢房地上,堂屋地上,蚕宝宝的领地迅速扩张,势力范围急剧膨胀。
初时,奶奶随口叫,“吉儿,摘几片桑叶子来。” 我托着采叶箩,去前面桑园,拣最顺眼的采几片回来。
后来,我跟在小姑后面,帮小姑往篮子里面采。
后来,我跟着大家一起去,不停地采,三叔小叔爷爷轮番不停地用稻箩挑回来。
两个厢房和堂屋的地上铺满黄稻草,稻草上铺满桑叶,地上一会儿全是青绿,一会儿又露了黄。白白灰灰胖胖的蚕宝宝,匍匐着,头持续不停地沿着桑叶边缘上下摆动,“沙沙沙,沙沙沙,”屋里像有连绵的细雨不断地敲击着绿叶。地上用红砖和木板搭了过道桥,奶奶和小姑蹲在桥上铺桑叶、收蚕砂,半夜三更也要起来好几次。我在桥上来回行走,看蚕宝宝把桑叶的绿色吃尽,只剩下一片叶型透明网,像一件精心加工的艺术品。看倦了,我就沿着过道桥爬上床,吸着混杂青草味道的空气,入眠。
小满时节,爷爷把稻草切的齐扎扎,只留下底部的光杆,整齐均匀地在地上排成一条长长的草杆路,又搓了长长的稻草绳,草绳平放在草杆路上面,一端固定在墙角,一端系在草绕子上。草绕子是铁的,有三道拐,第一道和第三道拐上各套着一杆细竹筒。爷爷两手各把着一杆细竹筒,绕绕绕,地上的稻草杆魔术般地站起来,自动缠到稻草绳上,成了枝枝桠桠的稻草长龙。绕好了一条长龙,再绕下一条,这是茧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