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星河从莽莽苍苍的群山之中奔涌而出,碰到银湾村后山坚硬的花岗岩巨石便拐了个弯,往东折去,河水也一下子平缓了起来,蜿蜿蜒蜒地向着远方、向着大海奔流而去。在河道的拐弯处,河面上升起了袅袅的晨雾,弥漫着、笼罩住了几只泊在岸边的小船,一只白鹭从河面掠过,停在了船边的草地上。草地上沾满了露水,在晨光中闪耀着五彩的光芒,金黄的蜻蜓翅膀点了露水,正停在草尖上休息。三五头水牛在慢悠悠地吃着青草,牛尾巴一甩一甩的。草地边的篱笆上,喇叭花正在盛开,白的、粉的,间杂着,攀援着,向着朝阳,从河边延伸到田塍。一畦一畦的菜地里,茄子开着花,黄瓜坠着果,豇豆长长地垂着,南瓜花正在慢慢舒展。炊烟开始从烟囱里突突地往外冒,天空湛蓝湛蓝的,云丝漫卷着飘向远方。
吴老汉天刚蒙蒙亮就起来了,他把牛赶到河边吃草,回来劈好了柴,这会儿正用个大壶在烧水。吴老汉取出一根牛角竹根做的旱烟杆,又从一个发黄的塑料袋里揪出一撮烟丝,摁进根部的小孔中,就着火点着,嘴凑到烟嘴上用力一吸,幽幽地吐出一口烟来。大茶壶里的水咕嘟咕嘟的开了,壶盖上下欢快地跳跃着。吴老汉拎起壶,先给自己的茶杯里灌满,然后才提到厨房去灌起来。
这是吴老汉的习惯,清晨起来先酽酽地沏上一杯茶,几十年来除了外出做客,他从来没有变过。吴老汉端起茶杯,用壶盖轻轻地将茶沫拨开,呷了一口,吐了一口茶叶。他一抬眼,看见老三正在解篱笆上的铁丝。
“老三,这么早啊,吃了吗?”
“还没吃呢,爸!”
吴老三一边走过两边都是鸡冠花的土路——红色的花冠沾染了露水,这会儿迎着朝阳正开的浓烈——一边揉搓着还未睡醒的双眼。他中等个子,肩膀宽厚,虎背熊腰的,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眼圈黑黑的,国字脸上又短又粗的胡茬分外明显。他走到厨房,掇了条板凳,坐到吴老汉对面,接过旱烟杆抽了两口,又放到吴老汉手上。
“爸,我想跟您商量个事?”吴老三欲言又止。
“什么事?”吴老汉仍旧微笑着,“说吧。”只是放下了茶杯,盯着儿子的脸。
“爸,我想去浙江打工。”话像被刀斩断了一样,吴老三只说了这一句就不再说了。
“哦?去浙江打工啊?”吴老汉沉吟道。
这时候,从厨房的阴影里闪出一个人影来,身形样貌都和吴老三相似,说道:“要去浙江?老三,你怎么突然想去浙江了?秀英一个人带着两个小孩子,还有那么多事,能行?”说着,他就坐到了吴老汉身旁。
“大哥,我这不是来找爸商量嘛。家里的事我都想好了,稻子再看几茬水就差不多了,凤珍是做惯农活的,致远和致秀也能帮着做一些,虽然担不了多少,看水、施肥、割稻子这些也能做。后面就是收玉米、收黄豆、采油茶,重是重了些,我也跟凤珍说了,能做多少做多少,不要努着自己就行。今天来找爸,就是想让爸没事过去看一看,也不用爸做什么,就是有你老人家看着他们,我能放心一些。”吴老三说道。
“要去浙江?浙江哪里?和谁一起去?你又没出过远门,能不能行啊?。”吴老太也从厨房里走出来,她把一双湿手在围裙上揩了揩。
“前面张家湾的张铁全——你们知道他吧,他爸一条腿瘸了,大家都叫他瘸三的,就是他家老二,原来和我一起在公社干过活,他前两年不是不见了一段时间嘛,大家都说他被劳改了。其实不是,他是去浙江了,听说赚了不少钱。这不上个星期他大伯走了,他就回家来了。上个周我去乡里办点事,在张家湾碰到他了,之前在公社干活的时候我俩睡在一起,所以他跟我关系好得很,他就跟我说了一下他在浙江的事。就是他邀我一起去的。我说回来考虑两天,这不,想了几天,觉得是个机会。他昨天托人来村里跟我说,这周末就回浙江,去不去给他个准信。”吴老三说道。
“瘸三家的老二……”吴老汉猛吸了一口,徐徐吐出个烟圈,仿佛陷入了回忆,“哦,是他啊!他家老大当年开山放炮,没注意到,给石头砸死了,可惜了啊,蛮好的一个小伙子。为这,公社赔了他家不少钱呢。原来是他家老二,我倒没啥印象了。”
“怎么没印象呢,爸!”吴老大接口道,“前两年,有一次我跟你去乡里,路过张家湾的时候,远远地看到有个人倒骑着水牛,手里还拿本书再看。你还说,这年头咱们这穷乡僻壤的地方,看书的人可不多了。走近了一看,不就是瘸三家的老二嘛。你忘了?”
“哦……是了,我想起来了。小伙子倒是不错。”吴老汉笑了起来。
“是的呢。他跟我一起在公社干活的时候,下工了之后也长长看书,大家伙还说他不像庄户人家。”吴老三说道。
正说着,竹篱笆门吱吱扭扭地响了,吴老三一转头,只见他二哥也朝着这边走来,他边走边说,“妈,饭还要多久熟?老三,你家凤珍今天也没做饭?”
“你以为人家凤珍跟你家罗秀珠一样啊!”只听到一个声音从前院传来,吴老三知道是大嫂的声音,他只回道:“我来找爸说个事。”
吴老二仿佛没有听到大嫂的话,他接过吴老三的话问道:“什么事情啊,这么一大早来找爸?”
“是说我去浙江的事。”吴老三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