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铃铃……”上午最后一节课一结束,学生们像离巢的雏燕一样有条不紊的冲出教室,快走的、奔跑的、骑车的,一个个、一伙伙地投入大自然的怀抱,欢度属于他们的半天中秋假。盖潓泽站在班级门口,目送最后一个孩子离开,然后和依然如约赶在十二点之前返回穆英贵家参加杀猪宴。
一进院,楼里楼外男男女女,站着聊天的、坐着抽烟的、蹲着望天的,至少有几十号人。
东厢房前蒸腾的热气已经散去,两口十二印大锅,一口咕嘟咕嘟地炖着杀猪菜,一口水花翻飞地烀着心肝和肠肚;随着兹拉一声爆锅,屋里的小液化气灶前,大师傅脖颈挂着一条白毛巾,汗涔涔地开始新一轮的起锅烧油……
楼前已经支起了三张十二人台,其中两张桌前摆的全是没有靠背的家用塑料凳,盖潓泽估计每张桌子实际就餐的应该不止十二人。堂屋里摆着一张十人台,与楼前不同的是,桌前一水的带靠背的木椅子。近门的窗台上依次摆着酱油、醋、辣椒油、蒜泥、芥末、腐乳、麻酱、蒜末等调料,以满足有特殊口味的客人自调蘸料所需。
盖潓泽用余光扫了一下,桌上已经摆好七个压桌菜:蒜泥肘花、蒜泥拆骨肉、蒜泥血肠、酱猪手、糖霜花生和由黄瓜、白菜、水萝卜、毛葱、干豆腐等配伍而成的一大盘蘸酱菜,旁边用小碗摆着鸡蛋酱、肉酱、原生大豆酱和蒜酱,还有一个菜是用大海碗装的糖醋心里美萝卜丝。这当口,女人们又陆续上了四个菜:尖椒护心肉、杭椒猪杂、手掰肝儿,最后一个当然是今天主打的摆在正中的一大盆杀猪菜了。盆中白肉、血肠、肚片、肠丝等与酸菜、骨棒等完美地纠缠在一起,让人充满食欲;大片大片五花白肉的油脂已经被酸菜拿掉了七八成,吃起来香而不腻。
白酒有本县特色祀水红和本村小酒坊自酿的用塑料桶散装的两种,都是五十度的;啤酒自然是省城宣州生产的仙池八度,每桌下边摆了三四箱。
经过几番谦让,盖潓泽和依然还是被让进了堂屋的主桌,二人自觉地坐在了背门的下位。同桌的还有六人,但相识的只有穆英贵,其他五人都是穆氏家族的长辈。因为穆丽从小就没了爷爷奶奶,坐在上位背靠供桌的是穆丽的两个舅爷,另三位分别是穆丽的堂叔、表叔和表大爷。
“抱歉啊,抱歉,迟到了!”正当盖潓泽为两个空坐纳闷之时,一个久违的从缸底发出的浑厚男中音从大门外传入了耳朵,随后,穆英喆带着章正义、魏山、迟晶、闫立本、郝刚五人进了院子。
盖潓泽和依然马上起身,又是一番谦让,穆英喆和章正义不出意料的坐在两个空位上,魏山、迟晶、闫立本、郝刚四人主动到楼前的几张散桌找相熟的村民挨着坐了下来。
按照当地习俗,这种大的场合,主人家的女人和孩子一般是不上桌的,只能在厨房、厢房或下屋用餐,但吃的都基本是一样的东西,甚至会更丰富一些,而且说说笑笑更加自由。穆丽和几个姐妹带着孩子们去了东厢房。依然也想跟着过去,但被大伙你一句我一句地留了下来。穆丽一面吃着饭,一面透过窗户不时地向这边张望……
因为本桌的都是家里人和长者,也可能是有两个年轻的陌生面孔,主桌的气氛中规中矩甚至有些拘谨,没有酒长、没有酒令、更没人拼酒。盖潓泽除了在穆英喆开场、和依然共同敬全桌长辈时,象征性地抿了一小口白酒之外,就是和穆英喆、穆英贵、章正义单独交流时,各喝了一大口,折算起来也就喝了一缸多一点的样子。依然只是开始时跟着喝了大半杯白酒,然后就换成了啤酒。
另外三张桌子上众人却是推杯换盏、喝得兴起,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
吸取历史经验,盖潓泽带着依然把桌上的十一个菜品美美地尝了个遍,并且小声地给依然介绍每道菜的烹饪门道和营养科学。比如,肝为什么最好吃手掰的,主要原因是铁器切肝会增加腥味儿,而且更有原生态风情;花生米如何才能挂好糖霜,水和冰糖一比一下锅,小火慢熬至大泡转小泡时就是“挂霜”,熬至香油色时就是“拔丝”,熬至琥珀色时就是糖葫葫芦的“琉璃”,继续熬至大泡转小泡后加适量水继续一分钟左右,就是“糖色”。
这时候,最后一道菜孜然椒盐油孜啦上来了,盖潓泽一面吃着一面给依然讲解油孜啦的做法,就是纯肥肉膘经过耐心熬制,把油脂基本榨干后油后剩下的渣滓。
“来,两个孩子,我是代表穆丽过世的母亲,感谢你们!”正当盖潓泽美哉地以为本场酒饮微醺、饭吃半饱之时,穆丽的老舅杜建国端着满满一杯酒来到了盖潓泽身边,“穆丽就我这么一个舅舅,自从她妈妈不在了,她就一直很消极失落,我们是急在心里又束手无策。你俩来到学校之后,我们从穆丽的脸上又看到了以前灿烂的笑容。”
“谢什么啊,二舅,在我心中,穆丽和自己亲妹妹一样。”听到杜建国的话,盖潓泽先是一愣,随即倒满白酒起身回话。其实,在盖潓泽心中有一个沉积已久的问题,就是和穆丽认识这么长时间了,而且关系非比寻常,但穆丽从未邀请盖潓泽和依然去过家里做客,而且就连她自己有时也住在学校,今天终于有了答案。
“是啊,在我们心中,穆丽就和自己的亲人一样。”依然端着一满杯啤酒也跟着站了起来。
就在抬手一饮而尽的当口,盖潓泽瞥到穆英喆的眼中已经噙满了泪水,心中不免一阵唏嘘,真是铁汉柔情啊。
“英喆啊,穆丽已经成年了,你个人的事情我看就不要再拖了。人到老了得有个相依为命的伴儿啊,你这总一个人也不是个事儿啊!你爸妈都不在了,你要能有个好归宿,大舅我就算死了也能闭上眼啊!”坐在上位的穆丽的大舅爷突然开了口。众人也马上统一了话题,跟着你一句我一句的劝导。
“知道了大舅,我心里有数。不差这一两年,大家都放心,等穆丽结了婚,有一定了,我的问题马上就解决。”说这话时,穆英喆就像换了个人似的,声音安静平和,少了几分平日里的豁达不羁。
眼看老爷子还想说些什么,穆英喆马上转移了话题,带着一桌人又小饮了一轮,随后便和章正义你一句我句地东拉西扯,聊得热火。
这时穆丽假装路过,在穆英喆身边停了一下,脸上春风和煦,口中却是一本正经地下着命令:“爸,可别给我哥喝太多哦,明天还要上课呢!人就交给你了,整得不好,就没人再给你打洗脚水了。”
穆英喆虽为一村之长,管着全村老老少少几百号人,但听了穆丽的话,马上像个孩子似的连声说好。见这态度,穆丽满意的笑着离开了。
“来,潓泽,第二次见面,但喝酒还是第一次。你是穆丽的哥,但我俩一定是你的哥。依老师,咱们也是第一次喝酒,我们哥俩敬您一杯!”穆丽前脚刚走,这边,杜建国的两个儿子,穆丽的俩表哥杜岩和杜岭端着酒杯一前一后凑了过来,给盖潓泽和依然倒满了酒。
“我们两个是大老粗,除了种地,在镇上开了个小饭店,你们去就行,免单!别的也不会说啥,都在酒里,我们先干了,你俩随意。”哥俩一唱一和,说罢就是一饮而尽。
喝完这一杯,又吃了几口菜,见各桌之间已经打起了穿插,盖潓泽便端起酒杯分别给魏山、迟晶、闫立本、郝刚敬了酒。
魏山一如既往的热情,只见他颜色暗紫的超厚嘴唇夹住杯沿蛄蛹了两三下便喝得溜干净,两颗焦黄的门牙在杯壁的折射下显得夸张的大,最后还潇洒地把空杯倒过来给盖潓泽看。透黄带灰的眼珠配上大号双眼皮、两簇短而浓密的三角形眉毛,还是显得大而无神;板寸头中夹杂着些许的灰不灰、红不红的发色,依旧让人感觉怪怪的。盖潓泽也不含糊,跟着也是一饮而尽。
迟晶言语间依旧是一贯的阴阳怪气,盖潓泽喝了一大口,她却只是象征性沾了一下嘴唇。闫立本虽然还是足够礼貌,但盖潓泽隐隐感觉对方不如刚见面时那般热情,估计还是和写美术字、挂牌匾那事儿有关。这种事只能交给时间,根本没法点破,但闫立本在酒上倒是没差事儿,见盖潓泽喝了半杯,也不犹豫,跟着喝下半杯。
郝刚提醒盖潓泽要保留实力,一会儿可能还有车轮大战,酒倒是没怎么喝,哥俩只是东拉西扯一通闲聊。
正说着,只见一个瘦高佻的大龅牙正抻着大长脖子晃晃荡荡地给依然敬酒,嘴里说话已经有些拌蒜,双方正在为喝什么酒而进行周旋,盖潓泽赶忙冲了过去。
“这位大哥,怎么称呼啊,依然老师平时跟我们都不喝酒,今天高兴,能喝点儿啤酒已经是破例了。老弟我陪你喝白酒,怎么样?”盖潓泽站在二人中间,帮依然打起了圆场。
“好样的老弟,正找你呢,我叫贾丰收,以后咱就是哥们,来,干。”说着便哩哩啦啦地和盖潓泽碰了个满杯。依然碍于面子跟了一杯啤酒。
“我说大牙啊,行了,你喝不过我们潓泽,退下!”这时,穆英喆用他那招牌式的嗓门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发了话。
“得令啊,大哥!”刚刚还一脸满不在乎的大龅牙,突然像被施了法术一样,和穆英喆抱拳行礼,拍了拍盖潓泽的肩膀,又和依然点头示意,乖乖地坐回了自己的桌子。
“哎呀,这个贾大牙,平时挺好的,一喝酒就兴奋!”穆英喆看着盖潓泽和依然笑意盈盈地关心着,“大侄子,依然,别见笑哦,回去我多加管教。”
“对,小树不修不直溜,人不修理艮啾啾。”穆英贵在旁边打趣地溜着缝。
两个人一番话逗得满桌人哄堂大笑。
“没事儿的叔,诗云‘一杯颜色好,十盏胆气加;半酣得自恣,酩酊归太和。’这大牙哥一看就是性情中人,能处!”盖潓泽尽管感觉这样说可能让人误会自己在卖弄文化,但一时间也确实找不到更好的回话内容。
“自古圣贤多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大牙哥一看就是实在人,又难得今天高兴,说说笑笑闹闹,多好啊!”依然跟着解释,又突然想起了什么,马上转移话题,“不过他这名字,倒真不适合在农村生活。”
“何以见得呢?”穆英喆首先发问。章正义、穆英贵、盖潓泽都盯着依然。桌上正在夹菜或闲聊的其他人也都停下来等待答案。
“贾——丰——收,哪个农民不盼着真正的大丰收啊!”一句话,逗得满桌人笑得前仰后合,都本能地端起酒杯又喝了一小口。邻桌的人也都好奇地向这边张望。
“盖老弟,认识一下。”一个神似男版刘姥姥的三十岁左右的年轻人,不知什么时候拎着白酒瓶子站在盖潓泽身边作起了介绍,“我叫侯广平,治保主任,全村的治安归我管。”
等盖会泽站起的时候,手中的酒杯已经被对方麻利地倒满。
“我说你们这些人啊,刚才大牙过来的时候我就想说了。这大牙和猴子平时都管我叫大哥,刚才你们之间又论兄弟,这不叫乱了嘛!”穆英喆两腮到下巴挂满青黑胡茬的国字脸上写满了无奈,转而又开启自聊模式,“嗨,算了,我较这真干什么,扫兴,各叫各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