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两点,教学区最东侧紧临小食堂的一间闲置教室里坐满了人,新学期提前一周到校备课的老师们隔了一个暑假重聚在一起,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谈天说地,其中几名老师捉对“厮杀”、相互调侃,开着只有他们自己才能心领神会的玩笑。
教室是传统的三垛两窗,一格格的窗户玻璃上凝着一层久经雨水洗礼后自然形成的说不清是灰还是油的混合物,仿佛一层薄纱,让窗外的人只能看见屋内隐隐的人影,却又对不上个张三李四。贴近小食堂排风口的三两片玻璃,更是被灶房的烟火熏得黢黑发亮,然而又颇有些浓淡的层次。冷眼观之,三垛两窗浑然天成,有云雾、有涧溪、有亭台、有人影,宛如一幅知白守黑、构图精妙并加了隔水装裱的墨色山水。
屋里用老式实木双人课桌摆成四组,每组五排,第四组后靠近墙角的桌子瘸了一条腿,像个醉汉一样斜倚在角落里,一把双人长条凳被压得撅起两条腿趴在桌面上,加上老旧斑驳、满是树疖的外观,让人不由得联想到非洲草原上发情的雌雄鬣狗暧昧的场景。中间两组间的空地上架着一个老式的炉子,炉筒子被棚顶甩出的铁丝吊成回头望月的U字型。临近烟囱接口的一截不知所踪,像一架随时待命准备把黑板轰碎的牵引火炮。
“炮口”下边用两张桌子摆成的主席台坐着四个人——居中的是校长章正义,副校长魏山、教导主任迟晶分列左右,后勤主任闫立本坐在魏山的旁边。
中午贪睡了一会,盖潓泽赶到时,屋里已经商量好了似的两人一桌基本就位,只有近门窗一组的最后一张桌上还留有一个空位,而看到另一个位子上头发蓬乱、面无止水的赵清河,盖潓泽内心虽然抵抗但两腿还是不争气地走过去坐了下来——也许是不想让大家觉得自己太过另类吧。
“哈哈,我说大家都肃静了啊,一个假期没见了,要说的话肯定不少,咱们会后有的是时间聊,现在咱们开始开会。”会议由魏山主持,爽朗的笑声、磁性的语音在会场回荡,突然他话锋一转,他若有所思地拉起了拖腔,“啊……这个这个……今天叫大家来啊,一是研究部署新学期工作,二是欢送退休老同志,三是让新同志和大家见个面,可以说啊,今天既是工作会,也是送别会,又是迎新会。”
“今天的会议议程有四项议程。”魏山透黄带灰的大眼珠无神中又添了几分狐疑,短而浓密的三角形眉毛突然向上一挑,“一是由我宣读《古封镇人民政府关于同意冯远英同志退休的批复》,二是由池晶同志介绍两名新来的同志,三是请冯老师和两名新同志发言,四是请章校长做总结讲话并对新学期工作作出部署。”
……
退休的冯远英老师之前一直教授音乐课,依然准备接替的就是她的岗位。冯、依、盖一老两新的发言都中规中矩,不外乎感慨、荣幸、感谢和希望之类的话。明显不同的是,冯远英讲话后的掌声明显要更加热烈持久。
章正义的讲话不疾不徐、稳重朴实,向冯远英表示了祝贺、感谢和希望,同时向新加入回水洼小学教师队伍的两名新同志表示欢迎,突然话锋一转:“为了加强一年级师资配备,钟淑敏老师负责一年级两个新生班的语文课,兼任语文教研组长。盖潓泽接替钟淑敏任六年级毕业班语文教师兼六年二班班主任。”
听到这个消息,盖潓泽显然有些意外,细想又在情理之中,但原本趴伏的双肩还是不由得耸立起来,头虽端正但眼神却怯生生地环顾四周。虽然看不到大家的表情,但大多数人都镇定自若,肢体上看不出什么明显的反应,零星有几位年轻老师在窃窃私语,转瞬便归于正形。
然而,当盖潓泽的目光偷瞄到主席台时,哪怕只是那短短的几帧画面,别样的氛围让他顿时像个犯了错的孩子如坐针毡、心跳加速。
魏山的表情魔术般地突然阴沉下来,斜眼注视着章正义面前的材料。迟晶隔着章正义木然地望向魏山,魏山把头几乎仰到了九十度,眼神好像在刻意躲避着迟晶的目光,右手来回摩挲着板寸头,把带着浓密胡茬的下颌留给台下,那些灰不灰、红不红的杂色头发便也不见了踪影,只是那超厚的嘴唇颜色越发暗紫。
人总是这样,都说“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前提须是“不关已”,局中人、当事者本能地会成为事态观察员,只不过视角可明可暗、手法有高有低、效果或圆或缺。此时的盖潓泽就是这样的人,朴实善良的他甚至产生了一种做了什么亏心事的错觉。恰巧此时坐在中间第二排的钟淑敏正摇晃着肥硕的身体把回头把下巴搭在左肩上,眉头依然紧锁,生生盯着盖潓泽,然后环视会场,见无人回应,便将眼神投向了主席台。
盖潓泽余光已经注意到了这一切,但没有选择对视,而是一直盯着主席台上的几位领导。邻座的郝刚隔着过道用手楞楞地推了一下盖潓泽的胳膊,随即把身子探到盖潓泽近前:“这下有你受的了!”声音显然是经过压低处理的,但中气十足,音量足够大,至少周围四五个人都能听得到,但发音不清,估计都无法辨识具体内容。
“什么?”盖潓泽正观察得入神,托着下巴的手一下子被郝刚推脱,不由得上身打了个晃,只觉得一口带着淡淡葱花味儿的粗气一股脑涌入着自己的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