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岁那一年的除夕是林远独自过的第一个年。跨年倒计时的时候,他爬上山顶,看着山下的万家灯火,许了一个同样有烟火气的心愿——希望来年赚到钱。不知是老天爷感应到了他的祈祷,还是吸引力法则起了作用,结果真的如他所愿,过完年没多久,他卖出了人生的第一幅画。自此他迷上一个词,绝处逢生。
虽然他并不是很想再次验证这个词的正确,但不得不承认,幸运似乎又一次眷顾了他。如果说那天在医院遇到张敏已然是巧合,那么今天就在张敏到达之前,宫熙贤透露给他一个非常耐人寻味的信息,说之前他们调查贾建学时,发现其在和女学生的距离上把握得不是很好,似乎隔几届就会出现一个他格外青睐的,就是巧合中的巧合了。
当然,好比信息时代看着很像是信息更加丰富多样,也更为平易近人,但掌握信息到能够运用的深度和广度,以及如何有效运用信息,仍旧还要看专业人士,而不得不说,虽然无意间得到的两条信息异常宝贵,但在见到张敏之前如何最大化利用它们,他也只是停留在浅显的威胁和诈人阶段,那么最终收获意想不到的效果就只能用误打误撞的好运气来解释了。
具体来说就是,他那句风言风语原本意有所指的是堕胎一事,只是见张敏表现得过分在意,为了进一步刺激她濒临崩溃的神经,所以才有了后来关于贾建学和张敏的谣言一说,毕竟在他有限的认知里,一个女生最气急败坏的时刻莫过于遭受无凭无据的荡妇羞辱时,至于说为什么将目标对准贾建学,给他启发的正是事前宫熙贤所透露的信息。
虽然目前仍然不能断定张敏和贾建学之间是否存在暧昧关系,但张敏刚才的话还是让林远嗅到了一丝有机可乘的气息。那么到此为止,难得当一次坏人的林远应该为今天所有的意外之喜感到高兴,说到底假如不是真的巧合,估计如此环环相扣又严丝合缝的奸诈狡猾绝对配得上一句卑鄙,然而当他看到张敏如他所料,崩溃失态,接下来就有可能将整件事和盘托出,再不济也能从她口中问出贾建学是否就是郎东勒索背后的始作俑者,而这也正是今天他全部的目标时,他感到的却是抱歉,因为即便张敏作为听命行事的打手参与其中,这也不能成为他给一个本就已经伤痕累累的女孩带来二次伤害的理由。
“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林远,别以为自己窥探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我知道,你们把我当棋子,摆布无力反抗的人是不是特别,怎么说,满足?得意?但一定不要忘了,逼急了我,大不了大家一起死,我没在怕的。”
张敏没有被一句道歉安抚,歇斯底里的声音传到储藏室,宫熙贤不免为她担心。但值得庆幸的是,无论这个“你们”和“大家”都有谁,显然都包括林远,再加上她来赴约这件事本身,即便不问,林远已然得到想要的答案,因为道理很清楚,他们之中无论谁,没有筹码就没有谈判的资格,林远的筹码是张敏的隐私,张敏的自然就是裴誉的声誉。
与宫熙贤的担心相比,林远更多的是负罪感。敏感词触发过度反应,林远对此并不陌生,哪怕身体自动保护机制令他不是经常想起那段为钱发愁的日子。一场车祸几乎耗尽家里所有的积蓄,变故之后那段时间,虽然一时半会儿还不会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但如果一直看不到出路,难以为继的结局几乎是注定的,生计成了十六岁的林远的敏感词。那时的焦虑到了什么程度,不无夸张地说,他有时会暂时忘了病痛、伤心和孤独。这么看勉强也算是因祸得福,但反观张敏恐怕就只有塞翁失马。
林远试图弥补:“既然你都懂,那么明人不说暗话。刚刚的确是我卑鄙,又当又立,但你没必要过于在意,学校里对这种事越来越开明,接受度很高。即便有人借机说什么,没有确实的证据,终归都会被定义为谣言,传一段时间也就过去了。”
“呵,哪种事?”
堕胎?师生恋?出轨不伦?还是为了前途终归被人引诱堕落?无论哪种都可以置她于死地。
她何尝不知道一个人在抑郁焦虑之下,哪怕针鼻那么点大的事也会被看成天大的事,但即便她去掉这个伸缩缝,这些也不是林远口中能为人接受的事,对此她并不抱有像是蒙混过关之类的幻想。因此,哪怕了解这是林远的好意,张敏也看不到其中有任何好的意义,那不如她来告诉他,什么样的话才有意义:“林远,无论今天还是日后,我身上或许有你想得到的答案,但我帮不了你。我是个较真的人,你的对不起,我就把它当作承诺,希望你说话算话。当然,如果有人说话不算话,我也一定不会善罢甘休,就像他答应给我的就一定要给我。”
他?谁?
说到后面张敏那种愤恨的语气,根本已经在自言自语,精神状态岌岌可危,不免让人为她担心的同时,却也意外地暴露了林远之前的完全受害者论或许只是自作多情。然而真要说起来,张敏绝非特例,研究生院里迫于压力而急功近利的例子大有人在,而这其实并不难理解。这就好比你二十几年来一直在一个赛道拼搏,你了解游戏规则,你是佼佼者,然后仿佛一夕之间你意识到自己要换到另一个赛道,面对未知的世界,你不仅自责于准备不足,还要承受被架在高位的仲永之伤,于是你慌了,怎么看都是显而易见的陷阱,依然义无反顾地跳进去。
显然,身处同类人环境中的好处就在于,彼此不仅能够赤裸裸地对话,也不必五十步笑百步。但哪怕对于那些止步于文氏图交集外的人来说,不像某些热衷于虚假繁荣的粉饰太平者,自以为将垃圾扫到地毯下就能万事大吉,青州大学的氛围也从来都是,不接受丑陋,但绝对敢于承认丑陋的存在,于是他们的审判会成为一个糟糕的选择所要付出代价的一部分,但同时他们也承认急功近利不过是一种选择罢了。
可惜目前的精神状态使得张敏看不到这些,她话里透着的执拗与决绝着实让人放心不下,林远于心不忍,归根结底还是他招惹了人:“张敏,正如郎东在网络上攻击我时所言,我没参加过高考。很多人估计会认为那是大多数聋哑人的选择,但原因其实是人有的时候会突然变得极端,那时我就是,不再想指望谁,不想接受任何怜悯施舍,哪怕是并非只有我可以享受的高考优惠政策。我失聪时正在读高中,我父母也在同一场车祸中去世,曾经有过一段时间,虽然不长,但我的确想过要偷懒,指望有人帮我,或者亲人朋友,或者福利机构。或许,无论有没有失去庇护,在人生重要转折点的时候,每个人都会有这样一个逃避现实,放弃努力,将命运交出去的灵魂流浪时期,但最终我们会明白,没人可以指望谁,所以最好一开始就别抱希望,否则就会像我一样,认清现实的时候人就变得极端起来。”
林远话说得委婉,却句句都在对症下药,难怪大家都夸他聪明,想必从她最后那句无心之言中他已经将整件事猜个八九不离十,只可惜病人大概已经病入膏肓,药石罔效,他不过是白费力气。虽然都说旁观者清,但张敏觉得她的自我诊断要确切得多,毕竟林远最多不过以为她想偷懒走捷径,可她却看得无比清楚,误入歧途根本是注定的结局。
然而,就像她从小写到大的无数篇或中文或英文的命题作文,无关经济民生,品行教育倒是一路贯彻到底,大概于教化一事,从古至今题海战术都是有用的,否则抄女戒的传说不会流传至今,而她成绩优异,作文主题把握得尤其精准,于是相比有些人天然的无知的恶还勉强算是一种“误“,她实在称不上“误”入歧途,明知故犯显然更为恰当。
但不管是误入歧途还是明知故犯,在幡然醒悟的今天,在张敏的视角里,说它注定却也不是夸大其词。
她记得小时候学游泳,教练下水前教的技巧,她都听得懂,但下水后仍然手忙脚乱,差点淹死自己,真正应了那句“一看就会,一学就废”。无独有偶,大概这世上很多事情都符合这个规律,换到做人上恐怕依旧不能例外。那些她从品行教育中得到的道理和教练口中的游泳技巧一样,理解是一回事,但没有经过训练的立场并没有很坚定。而她像每个再普通平凡不过的女孩子一样,虽然不能说没有成长的烦恼,但考验立场人性的时刻实在少得可怜。顺遂安宁当然是一种幸运,如果不是一上考场就是高考的话,而结果显然是,她考砸了。
与此正相反,如果说她勉强可以用缺少锻炼机会来遮掩恶劣的本性,那么千锤百炼过的那颗想要赢的心无疑就是无论如何都狡辩不了的了。然而不同于不够坚定的立场,她对此一有意识便将其界定为缺陷,但想要得到一直以来却是她的法宝。甚至可以说,至今为止她所有的成就都可以见到这份意志的影子。然而这一次,塌房来得猝不及防。法宝依旧是那个法宝,究其失灵的原因,并不是普遍意义上的贪婪——想要的是不该要的,而是用错了咒语,这次她将努力念成了投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