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仁兀自将妻子抱在怀中,口中还在一声声地唤着“柔儿”,却不知为何,忽见她脸上浮出一个心满意足的笑容。上官仁大喜,只道妻子便要转醒过来,更抓起她的手来贴在自己心口不住地揉搓。岂料聂心柔猛地挣脱开来,并起食指与中指朝脖子上一抹,当即干脆利落地割开了自己的喉咙。上官仁前一刻还在盼望妻子醒来,对这突发的变故当真毫无准备,立时觉得胸口猛然剧痛,堪比万箭穿心,接着便听见自己本能地发出了一声非人的嗥叫。可那一声嗥叫之后,便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了。他整张脸早已涨成了酱色,两只眼珠恐怖地凸起,红得似要滴出血来,虬结的青筋和血管让他的脖子比平时粗了数倍。这是暴毙之人才有的惨状,可此时却出现在他这个活人身上。
“老爷……”聂心柔恹恹地喊了他一声。上官仁浑身一震,恍如大梦初醒,伏在妻子的身上失声痛哭。聂心柔眼中的白翳已经褪去,当她用“神女飞梭”的剑气割开自己喉咙的那一瞬间,便已经从幻境中醒来了。她看见丈夫的长袍被鲜血泡透了一大片,脸上和手上也都是血,惊慌之下忙要开口去问他伤在了哪里。可她一开口,却发现喉咙里只发出了一些“咝咝”的杂乱气声,又一摸自己的脖颈,立即明白了,原来那些都是自己的血,反而放下心来。她冲着丈夫有气无力地一笑,费力地说道:“老爷……我做了……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啊……”
上官仁悲痛欲绝,一面慌乱地用手去堵妻子的伤口,一面颤声哭道:“柔儿,柔儿,你先别说话……我这就找人救你……找人救你……”可那伤口却哪里堵的住,他只觉得一股股热流在自己的掌心下、指缝间不安份地涌动。每一次那热流触抵自己的手掌,他的心都在生不如死的痛苦中堕入无止境的深渊。
聂心柔上翻着眼睛,竭尽全力想要把每个字都说清楚。她问:“月儿……回……回家了吗?”
上官仁声噎气堵,说不出话来,只好拼命地点头。聂心柔疲倦地笑了笑,似乎牵动一下嘴角需要花费很大的力气似的。只听她气息奄奄地又问:“川儿……也回家了吗?”上官仁心中猛地一凛,犹如被人骤然推下万丈悬崖。再去看妻子一眼,果然见她双瞳已经开始扩散。这时她早已不在幻境之中,只是弥留之际仍放心不下儿子,心中渴盼儿子回家,因此意识涣散之后已分不清愿望和现实。上官仁情知已无力回天,心中虽仍旧万分悲痛,却反而平静了许多。他摸到了地上的一把刀,悄悄攥在了手里,惨然地微笑着答应道:“回了,回了。川儿月儿都回家了,都在家里等着娘了。”说到“等着娘了”早已泣不成声。上官仁这时突然感到手背袭来一阵刺骨的冰冷,冷到他几乎握不住那把刀。他看见妻子染满鲜血的手无力地覆在自己的手背上,手指艰难地屈伸,如同稚嫩的孩童顽固地硬要从大人手里抢夺一件玩物。
上官仁知道什么都瞒不过妻子,只得遂了她最后的心愿,于是将刀一丢,紧紧抱着爱妻的身体,脸贴着她冰冷的额头,泪如雨下。聂心柔细若游丝的气息搔着他的颈窝,气息之中夹着她时断时续的叮嘱:“别做……傻事……照顾……”
上官仁终究没有等到“照顾”的下文,他知道妻子已经撒手去了。
朝阳已经升了起来,王宫的殿宇楼阁在晨曦的辉映之下越发显得凛不可犯,今日竟是个难得的好天气。上官仁保持着原来的姿势,死死抱着妻子的尸体,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面前的地砖,时不时诡异地笑一下,每一笑眼里都滚出一串泪来。随行而来的府兵团团跪在夫妻二人身旁,谁也不敢上前劝慰。不光因为他们深知侯爷对夫人的感情非比寻常,劝也无用,更因为他们自己心中实则也悲伤至极。这些府兵虽然从不进侯府内院,极难见到夫人的面,却无人没受过夫人的体恤关照。隆冬驱寒的银碳,三伏解暑的甜汤,聂心柔总是早早就让人备下,每每按时给他们送来。东西倒在其次,只是这些下人们都是寒微出身,向来自觉低人一等,连自己都将自身性命看得贱如草芥,不意在侯府之中竟能承蒙一等候夫人记挂冷暖,心中如何不感恩戴德?上官仁昨晚调集兵众意欲闯宫救人,众人岂不知擅闯宫门是何等大罪?可一来,他们身为士兵,军令既出,便是刀山油锅亦不能辞;二来,他们听得说是要去救夫人,更是人人热血沸腾,均抱必死之志。如今,眼见夫人已猝然仙逝,众人心中莫不悲痛万分,人群之中啜泣之声此起彼伏。
便在这时,数以千计的禁军从四面八方涌来,将夫妇二人并跪在其身边的百十名府兵密密实实地围住。这些禁军披戴严整,各执刀牌,与先前的寻常侍卫们大不相同。府兵队长首先站起身来,接着其余府兵也都站了起来,纷纷拔出腰间佩刀。为首的禁军首领礼节性地抱拳一拱,神色甚是倨傲,朗声说道:“侯爷未得宣召私自带兵入宫,下官奉国师之命,请侯爷前去问话。”那府兵队长将上官仁夫妇挡在身后,扭头说道:“侯爷带夫人先走,这里我们来应付。”可是上官仁如同没听见一样,仍是抱着聂心柔的尸身一动不动。只听那队长又催促道:“侯爷快走,郡主还在府中等着您呢!”上官仁这才如梦初醒,想起他的柔儿临终之时所说的最后那两个字:“照顾……”,鼻腔不免又泛起一阵酸楚,同时在心中愤怒地质问自己道:上官仁啊上官仁,你口口声声说要保护柔儿一生一世,现在却眼睁睁看着她死在你面前而无能为力。你是该死,可是柔儿不许你死。她按住了你的手,不就是想要提醒你,还有川儿和月儿没人照顾吗?难道你连她最后的心愿也要辜负吗?你的柔儿不管什么时候都为你想得周到,可你却只想着自己一了百了,好结束失去爱妻的痛苦,难道儿子和女儿就通通不管不顾了吗?!糊涂啊上官仁!真是越老越糊涂!你应该活着,不仅是为了完成柔儿的遗愿,更是要用每时每刻的痛苦惩罚自己来赎罪!想到这里,他眼里精光忽盛,猛地扬手扇了自己一个耳光,然后勉强打起精神,终于把头抬了起来。然而这一抬头,他目光正对向包围在自己面前的禁军,脸色一瞬间变得狰狞恐怖,整个人如借尸还魂一般冲向了人群,因为他看见瑶光的脸在禁军队伍之中若隐若现。上官仁这时早就失去了理智,自己家破人亡全拜这此人所赐,当下只恨不得生啖其肉,哪里还有心智去细细思索眼前的诸多可疑之处。比如,他如何这样顺利便长驱直入进宫门,一路竟畅通无阻?又比如,禁军筹调亦需要时间,为何今日禁军却来得如此迅速,像是早早准备好就等着随时缉拿他们一样……
上官仁悲伤过度,兼具怒火攻心,还没抢出几步便顿时觉得气血猛然冲上额头。脚下一空,眼前瞬间黑了下去。在失去意识的最后一个瞬间,他脑海中飞速闪过了妻子从与他初见,到嫁他为妻,又到如今做了母亲等等各时的面孔,这些面孔都是那样幸福洋溢地笑着,于是他也笑了。可这些笑脸一晃即逝,接下去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