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君晗闭了闭眼,道:“他一直都在画里,所有的一切,他都能看见。”
说完,他朝悬浮于房间中央的那幅画像一挥手,只见一道清光从画里射了出来,清光落地便化作了一个高大挺拔的青年。
“师兄莫师兄!”
薛沉和顾迟舟同时叫出了他的身份,正是一身莫云修打扮的莫闻声。
薛沉素来冷淡的脸上也忍不住露出几丝欣喜,忙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问道:“师兄,没事吧?”
莫闻声尚在震惊之余,听到他俩的呼唤终于回过神来,朝两位师弟勉强笑了笑道:“我无碍,你们没事儿就好。”
在幻境中分离数月,现在总算是会合了。师兄弟三个低声叙了几句话,见他安然无恙,薛沉总算是放下心来。估计他和卓君晗或许需要单独谈一谈,于是薛沉和顾迟舟对视一眼,默契地退出门去,给他们留下一个谈话的空间。
待二人出去后,莫闻声才转过身,神色复杂地望向那个熟悉又陌生的人。
对曾经的莫闻声来说,卓君晗是陌生的,可对在幻境里经历了莫云修借寿还阳前短暂一生的他来说,卓君晗却是他不曾失忆时最为珍视的人。
卓君晗的眼中好似漾着粼粼水光,只是静静地望着他,没有说话。
莫闻声唇齿启启阖阖,终是唤出了他的名字:“君晗”
卓君晗睫羽轻颤,微微动容,神色却似喜非喜,充满了纠结:“你想起来了么?”
莫闻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认真地看着他,发自肺腑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现在到底是莫闻声,还是莫云修幻境里和你相处的每分每秒,一点一滴,都是那么的真实,真实到我在不知不觉中完全忘记了自己,一度以为自己就是莫云修,一度沉沦其中。有时候甚至会想,若这一切都是一场梦,我愿永不醒来。”
卓君晗听罢,不由苦笑道:“可这场梦,到底还是醒了。”
莫闻声的眼神一瞬间黯淡了下来。半晌无言,忽然他上前两步,一把将卓君晗拥入怀中。
猛地撞入曾经那么熟悉的温暖怀抱里,卓君晗不禁愣住了,醒过神来又惊又喜,可心脏的地方竟隐隐抽疼起来,又酸又涩,泪水忍不住夺眶而出。
跨越了三百年的岁月,如今终于久别重逢,两人紧紧相拥,彼此之间都有太多太多的话想要向对方倾泻一番。
“我终于再次见到你了。”
把脸埋在莫闻声的颈间,双手紧紧环抱着莫闻声的腰背,卓君晗闷闷地说道。他的声音里还带着几分哽咽。
“云修,我真的好想你。”
莫闻声没有纠正卓君晗对他的称呼。他也紧紧地抱着卓君晗,像过去那样把下巴抵在他的发顶,感受着他的气息和温度,忽然觉得空洞了许久的心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曾经动荡不安的灵魂也仿佛找到了栖身之所,安定了下来。
“君晗,你还记得么?你曾说过以后我若想离开你,你便将我困在你身边一生一世,还说一生一世都不够,下辈子还要去找我,让我不要忘了你当时我说,我要是忘了你,你也总有办法让我想起来的。你看,你做到了,我很开心。如果我真的再也记不起来,我一定无法原谅自己。”
他轻抚着卓君晗的背脊,带着深深的自责说道:“对不起,都是我不好,我不该忘记你的这些年让你受了那么多的委屈,吃了那么多的苦。”
被困在画里的时候,他将莫云修还阳后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一想到他说要恩断义绝时卓君晗绝望的神色,他的心就疼痛不已,恨不得立刻冲出去将那个什么都忘记了的莫云修狠狠揍一顿!
卓君晗抬起头来,轻抚着他的脸庞,认真道:“不,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
他望着莫闻声的眼睛里盛满了愧疚,和一丝丝说不清道不明的释然。如今他终于能够将这句埋藏在心里多年,当初未曾来得及说出口的歉意说出来了。
“这句对不起,是我一直想对你说的,想等你活过来的时候当面对你说的。那时,你全都亲眼看见了,我真的很害怕怕你会因此恨我,怕你说你不会原谅我了。”
“傻瓜!”
听他这么说,莫闻声心疼得更厉害了,不禁将卓君晗抱得更紧了些,半是哭笑不得半是心酸难过地道:“你怎么这么傻呀,我当时没有说完的那句话,其实是我不怪你啊!”
卓君晗眼中含着朦胧的泪光,扬起唇角:“能够再见你一面,能够当面和你说出这句话,我已没有丝毫遗憾了。”
这句话在此时说出来有种莫名的含义,莫闻声心下隐隐不安,蹙眉道:“说什么傻话,天道慈悲,才让我们久别重逢,当初不是说好今后的悠悠岁月你我携手共度么?曾经的阴差阳错,令莫云修负了你,可今后漫长的一生,我莫闻声绝不会再负你半分!”
不等莫闻声再说些什么,卓君晗突然仰起头,吻上了他的唇。
蜻蜓点水,却带着无尽眷念。
莫闻声愣了愣,不过一会儿便反客为主,按住卓君晗的头,加深了这个吻。靡靡之间,二人唇齿碾磨,呼吸交缠,仿佛饱含着无数岁月相隔的思念,吻得难舍难分。不知过了多久,卓君晗才气息微喘地推开了莫闻声,动作里流露出一丝决绝。
莫闻声疑惑地问:“君晗,怎么了?”
卓君晗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轻声哄劝道:“闻声,你该和他们一起离开了。”
莫闻声皱紧了眉头,心中不好的预感愈发强烈,他急切道:“君晗,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们不是要一起走的么?”
卓君晗却不答,他挥开书房的门,将莫闻声一把推了出去!
本在门外等候的薛沉二人见莫闻声忽然跌了出来,赶紧上前扶了他一把,诧异地问到怎么回事,莫闻声却来不及和他们多说什么,只想回到屋里找卓君晗问个明白,却发现书房门口似有一层透明的禁制,他无论如何也无法踏入半步。
“君晗,你出来!”莫闻声用拳头砸向禁制,焦急地吼道。
“这是怎么回事?君晗,你到底要做什么!”
薛沉和顾迟舟这下也反应过来情况似有不妙,只怕卓君晗是要做什么傻事!
“卓君晗,你这是做什么?”薛沉皱眉道。
“你千万不要冲动,有什么事说出来,我们可以一起想办法。”顾迟舟也连忙劝道。
卓君晗站在屋内神色平静地望向他们,带着几分苦笑道:“这座幻境其实一直藏在画中,我的修为在当初已尽数被静月废去,因此这座幻境乃是以我血躯为祭,才催动幻乡丝编织而成你们若要出去,就必须烧掉此画,否则,便再也出不去了。”
“什么!”
莫闻声不可置信地望着他,整个人都怔住了。
“不可能这不可能!君晗,你别这样,你是骗我的对不对?”
卓君晗凝望着他的脸,似乎要将他的模样牢牢刻在心间,轻声道:“莫闻声,你的一辈子,却不是莫云修的一辈子。云修欠我的已经还清了,我欠云修的,也该还了。只有这样,我们才能真正的两不相欠,彼此放下。”
“什么彼此放下,我不要放下!什么欠来欠去的,我们通通不管了好不好?君晗,求你不要离开我,好不好?”莫闻声红了眼睛,不住哀求道。他奋力地拍打着禁制,纵然已是双手通红、纵然徒劳无功,却仍旧不管不顾。
卓君晗摇了摇头:“就算你想留下来,可你的师弟们怎么办?我不能因为一己之私,就让你们永远沉沦在这个虚幻的世界里,我曾经错过一次,如今又怎能再错一次?”
他走上前来,隔着透明的禁制触摸着莫云修的脸庞,眼神里盛满了对爱人的不舍和眷念。
“过忘川河的时候,我一定记着不饮忘尘汤。今生无缘,唯有放下,方得解脱。若有来世,再见面时,我一定会记得你的模样下一次,该你来找我了。”你我今生未尽的誓言,便留到来生践诺吧。
说完,卓君晗眉眼温柔地对他笑了笑,随即转身跃入了画中。先前本就被薛沉的血液烧毁了一角的画像陡然自燃了起来,灿金色的火焰顷刻间袭卷了整幅画。
“不要!不要丢下我!!卓君晗!!!”
伴随着莫闻声歇斯底里的哭喊,屋内的一切也被熊熊燃起的烈焰吞噬殆尽,这座幻境终究在一片火海中化作瓣瓣萤光破碎消逝。
过了不知多久,夏夜的空气里透着股压抑的闷热,屋顶上缺了一隅的空隙中露出点点星子,四下里一片寂寥,更显得远处传来的蛙鸣声有些梦幻。当一切尘埃落定,他们终于又回到了原点,还是那座荒芜幽深的院落,还是那处残破僻静的书房。
关于幻境里的一切,关于卓君晗这个人,早已消失得干干净净,一点痕迹都未曾留下,就好像一切只是他们做的一场梦似的。原来悬挂着卓君晗丹青的墙上空空如也,只剩下地面上的一堆灰烬,证实着这一切真实的发生过。
莫闻声向那堆灰烬扑过去,发了疯似的寻找着什么,似乎想找到一丝丝卓君晗的气息,他疯狂地扒刨着灰烬,终于找到了点什么
灰烬里露出了一截金色的物件,他连忙拨开灰土,将那东西拿起来,这才发现是一支金梭子这是卓君晗的本命法宝幻乡丝。幻乡丝,患相思。
也是他最后,唯一留在这世上的一点痕迹。
莫闻声眼角通红,双手死死地抓着幻乡丝,此刻再也压抑不住内心的悲痛,蓦地号啕大哭起来。狼狈的模样就像只被人抛弃了的小兽,喑哑的声音里透着股撕裂灵魂的绝望。
薛沉和顾迟舟默默地站在一旁,谁也没去劝他。这个时候,任何的言语安慰都没有丝毫意义,只能任由他尽情地宣泄出所有悲伤。
前尘难追,大梦方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