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纬瞬时就像被人抽了一巴掌,只觉得气闷头晕,她一字一顿问:“为什么现在才来禀报?”
“这几日牙门事务繁忙,导致臣根本抽不出时间查看地牢情况,也丝毫不知那些狱吏居然收了贿赂,帮他假死逃狱!要不是臣最后去看了一眼那具尸体,恐怕要过很长时间才能知道其中内幕!”
说话间,营帐内还在传来高阿那肱的惨叫和瓷器破碎的声音。
高纬循声望去,发现是医师正在小心翼翼帮高阿那肱拔出深嵌在锁骨里面的一支利箭。
利箭箭尾缺失,只留下一小节箭杆和箭头,刚好可以被戴在头上的兜鍪完全遮住,应该是高阿那肱怕被周军发现自己受伤,咬牙折断的。
自己在战场上九死一生,马上就要击退周军,甚至是俘虏宇文邕了,却被穆提婆这一贼子轻易毁去。
只怕换做是谁,都会恨不得将其啖肉喝血,而高纬心中的怒火一点也不比高阿那肱少。
回城当夜,高纬以“叛国”罪诛杀穆提婆满门,并下令大理寺彻查使者衣袍一事。
所幸这次齐军虽然损失惨重,但也结结实实重创了周军,周军宇文邕也被箭矢所伤,只得命令周军后撤五百里,同时急令周国国内继续抽调援军,高齐则在这期间获得了暂时的喘息之机。
但斛律孝卿等人看出来晋阳已非久守之地,遂请高纬尽早返回邺都,以司州之军再与周军交战。
就在高纬决定依从这一建议的当日,大理寺也呈上了调查结果。
少府寺的确有一套使者衣袍没有收回,不过这套衣袍是陆令萱此前私自拿取的。
少府寺当时慑于陆令萱母子的权势,不敢开罪陆令萱,就没有禀报高纬。
等到陆令萱失势后,他们又怕高纬追究太府寺的罪责,便继续瞒下了此事,想要装作从未发生过此事,可惜最终还是纸不包住火。
得知事情原委的高纬已经不想问罪少府寺,因为她知道根源是在自己身上,是自己给了陆令萱过多的权利。
她沉默地拿着那份证据前往陆令萱寝宫,却没想到,到那儿看到的会是陆令萱的尸体和站在一旁的冯小怜。
冯小怜也觉察了高纬的存在,她冷淡地望向高纬,冷冷地说了一句:“她不是我杀的。”
高纬走到陆令萱尸体的面前,瞥了一眼在陆令萱右手不远处的已经被打开的小瓷瓶和瓷瓶外那一小滩深褐色的液体。
高纬立时眸色一黯,她伏下身子,用手轻轻合上乳母死后微张的眼睛,随后低声道:“我知道,她是畏罪自杀的。”
十一月初七,皇帝下诏废黜陆令萱太姬位号,贬为庶人,收其遗骨,诏令葬于晋阳北郊。
而就在那日的黄昏,高纬率领众人离开晋阳,东返邺都,只留下自告奋勇的高延宗镇守晋阳,率领残余军队对抗周军。
但高齐的形势依旧还是朝着最坏的方向发展。
就在高纬等人回到邺都的第五日,尚书省接到了晋阳失守的军报此外,幽州也在此时传来了突厥进逼燕蓟的军报。
突厥的凶猛善战远甚于周人,是以即使幽州有以独孤永业为首的数名将领坐镇,高纬也仍有些不放心。
长乐王尉世辩遂建议高纬,抽调一部分防守江淮的徐州军北上协助幽州军守城。
但这封诏书还没从邺都送出,徐州就传来了南陈三十万大军进犯江淮的紧急军情。
尉世辩大怒,当场骂道:“陈顼老儿惯会如此,只敢在齐周交战的时候,趁机捞便宜!”
可事已至此,再骂也是无济于事,高纬不得不撤回之前抽调徐州军的诏书,转而下诏幽州、徐州全力拒敌。
十一月二十五日,皇帝遵照术士之言,下诏改武平七年为隆化元年。
十一月二十八日,齐周两军与邺都城外交战,此战双方皆伤亡惨重,周军被迫撤军。
只可惜高纬到底还是高估了表兄尉世辩和堂兄襄城王高亮的军事能力。
两日后,即十一月三十日,周国齐王宇文宪率军猛攻漳河之上的紫陌桥,大败齐军,尉世辩和高亮且战且退。
而防守其他要塞的高齐诸将被周军牵制着,分、身乏术,无力救援,紫陌桥终于次日凌晨彻底陷于周军之手,周军随后经由此桥进攻邺都外城。
万般无奈之下,高纬只能命令伤势初愈的韩长鸾和高阿那肱上阵御敌。
十二月初四,齐军在韩、高二人的指挥下,夺回了紫陌桥,并将周军暂时打退数百里。
然而韩长鸾在查看了邺都在这段时间里的耗损情况以及对比了齐周两军在邺都的兵力后,意识到再这样下去,只会落得城破国亡的结局。
于是建议高纬放弃邺都,北上瀛州,以瀛州为据点,号令高齐诸州勤王,合兵再战。
对于这个建议,高纬自然是强烈反对:“朕之前已经放弃了别都晋阳,你现在还要朕放弃邺都?!你让朕以后如何立足于天下?!让天下人如何看待朕?!这等于把民心全部推给宇文邕!朕是不会走的!”
说罢,就想起身,却不料韩长鸾会破天荒地对她露出强硬的一面,强行将她摁回御座上。
“陛下,请您记住,在这乱世之中,最无用廉价的便是所谓的民心。”
“什。。。什么?”吃了一惊的高纬没有继续挣扎着起身,而是乖乖地坐在御座上,听韩长鸾说下去。
“那些汉人将臣和陛下看做昏君佞臣,将那宇文邕视作英主。可当那位英主来讨伐我们的时候,那些人却只是置身事外,冷眼旁观宇文邕屡战屡败。就连这次,他们也不曾介入帮助周国。宇文邕被打得只身而逃的次数,只怕是连周人都不敢统计吧,而高齐和陛下却至今都有众多兵马和州郡效忠。”
说话的时候,韩长鸾一直用一种温暖和善的眼神望着高纬,他那用细绢药布包着的右脸在这种眼神的映衬下,竟也显得醒目却不狰狞。
“陛下,汉人所说的有德者居天下,得民心者得天下都只是自欺欺人的。他们素来都是言行不符的!就像两晋乱世以来,南北汉人表面上说着驱逐五胡,恢复汉人江山,实际上却拘泥于士庶门第,甚至于形成所谓的五姓七望和江东士族。陛下,您又为什么要相信那些自身都不能团结的汉人的话?”
顿了顿,韩长鸾话锋一转:“陛下,您放心,臣日后会帮您夺回两都,攻下周国长安及南陈建康,从而让您成为下一位统一天下的帝王,让那些只知道镇日空谈民心仁义的清流汉人,心甘情愿地奉您为英主!哪怕,这个目标是以臣的性命和家族为代价,臣也在所不惜。所以也请陛下珍重自己,您在,大齐就亡不了您若有了意外,大齐就真的没希望了!”
高纬静静看着他,冷不丁问道:“都督为什么对朕这么好?”
“因为。。。陛下把臣看成父辈,臣自然也将陛下看做自己的孩子。”说这话时,韩长鸾眼中满是慈爱。
“从东宫时期到如今,臣看着您一点点地长大,可对身边人的依赖却一如既往。臣真的很难不对您产生父爱。”
“其实。。。臣知道您是女孩。。。虽然不知道您为什么会成为太子,但臣肯定您是受害者。”
“不过正因为如此,臣才更加想保护陛下。陛下登位那一日起,臣就暗中发誓,既然先帝不能对您好好尽父亲责任,那就由臣来尽这份责任。”
“陛下,臣是个武夫,不懂陛下所学的社稷民生,臣只知道陛下很不开心,您不愿意被这些压抑着,那臣就给您制造一个无愁之国,让您当一位无愁天子。或许其他人觉得,让陛下仿效前朝仁君才是正道。可臣认为,既然陛下本身就和那些君王不同,那为何要让陛下当另一个他们呢?您不需要事事为国着想,您只需要事事为自己着想。至于那些危害陛下或者是可能危害陛下的,臣也会一一替您铲除。”
高纬轻声问道:“所以。。。你就陷害了高绰是吗?”
韩长鸾眼神一冷,很果断地就承认了:“是,南阳王是臣害死的,因为臣不能坐视南阳王一次次将危险带给陛下!”
“那次高台守城的游戏,如若不是臣拼力在最后一刻拉住了您,您必死无疑!而这种危险,在南阳王来到您身边后,就开始频繁发生。仅凭这一点,南阳王就该死!”
说完这话,他又怕自己吓到高纬,于是稍稍隐去眼中杀意,转而询问高纬:“陛下应该早就猜到是我了,为什么此前不质问我?”
高纬解释:“因为我知道都督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好,让我安心地当无愁天子。都督在我心中,远比正义道德重要。”
高纬微垂眼睑,心中默叹一声,终于说出了韩长鸾想听的话:“都督,你的建议,朕同意了。我们今日就离开邺都,前往瀛州。”“陛下圣明!”
隆化元年十二月初五,皇帝高纬等人连夜离开邺都,北上瀛州,韩长鸾、高阿那肱统率剩余的两千百保鲜卑,护卫左右。
在抵达赵州时,为了尽可能地避免被追击的周人发现,也为了太后、太子等人的安全,皇帝遂令高阿那肱率领一千骑兵护送太后、皇后、淑妃及皇太子改道前往由广宁王高孝珩镇守,尚有三万精兵的定州。
不过因淑妃坚决不愿前往定州,皇帝最后只得改变主意,带着淑妃一同继续前往瀛州。
可一行人抵达冀州后不久,就传来了邺都被攻破,尉世辩、高亮等人自刎殉国的消息。
此事带来的刺激直接让皇帝因多日的赶路而患上的急病发作,致使皇帝当场呕血晕厥。
幸亏韩长鸾考虑到高纬自幼体弱,出城时特意带了一名太医,才使高纬不至于落得有病无医的尴尬境地。
想到后面尚有周国追兵,让高纬待在冀州城养病实在太过危险,一行人遂转移到冀州城外的南邓村。
与此同时,众人在商议后决定,由斛律孝卿率领数名轻骑前往瀛州通知瀛州刺史、任城王高湝皇帝已到冀州之事,也好让高湝尽早派遣瀛州军来冀州接他们。
但由于离开邺城时,过于匆忙,高纬并没有携带多少足以证明她皇帝身份的物事。
不得已之下,斛律孝卿只得携带传国玺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