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纬与穆宁雪,一个高齐的年轻少帝,一个是北周的亡国遗族,她们之间的距离,就像是云与泥。
但有时候,老天偏偏会制造云与泥相遇相交的机会。
在机缘巧合之下,穆宁雪与三哥在宇文达那里看到了高纬的画像。
三哥明显比她激动,询问宇文达,画中是何人。
宇文达正色道:“记牢这幅画,因为这画中之人就是你们要抓的高氏皇帝。”
穆宁雪倒是从头到尾都很平静,大概这世上除了母亲,其他人都不能挑起她的情绪。
穆宁雪以平常态度对待高纬,反倒是高纬对她,数次失态。
更奇怪的是,每当高纬怔然凝视她时,穆宁雪都觉得高纬是在透过自己怀念着他人。
她对此很是吃惊,也很厌恶,没想到高纬是个如此轻佻的皇帝。
虽然恨不得远离高纬,但高纬生病时,穆宁雪还是要被迫去照顾她。
真是不明白,高纬这样热衷骑射的人,本应身体强健,怎么会刚出晋阳,就患上了风寒?
在给高纬更换额头湿巾时,穆宁雪无奈又不解地想着。
高纬退烧清醒后的第一句话,着实是让穆宁雪惊得不轻。
“你不是姨姨。”穆宁雪挑眉:“高家皇帝惹人生气的方法还真是花样繁多。”
高纬赶忙向她表示歉意,并解释了缘由:自小到大,高纬每次患病,悉心照顾她的都是乳母陆氏,导致她本能地以为这次仍是乳母。
对于母亲有着很强眷恋之心的穆宁雪,不能理解胡皇后为何会对高纬如此置之不理,更愤怒于胡皇后这个生身母亲的冷漠。
她不由得冷笑道:“难怪说天家薄凉,竟连生身母亲都无一丝舐犊亲情!”
不料高纬忽然蹙眉咬牙,正颜厉色地反驳:“我的家家才没有对我不管不顾!”
穆宁雪愤怒反问:“你都说了,你生病时候,只有你的乳母!”
高纬被噎得一时无言,连眼眶也红了起来,反倒让穆宁雪有些不好意思,细声细气地说道:“我每次生病,我阿娘都是衣不解带地照顾我的。”
高纬闻此,死死盯住穆宁雪,不服气道:“我家家如果活着,肯定也是如此的!我的家家是最好的母亲!”
穆宁雪还来不及生气,就被高纬的言外之意震得大惊失色:“你的家家?!”
高纬也为因不假思索而说出的话,感到懊悔,但她依旧固执地重复着一句话:“我的家家不比任何母亲差!”
对于高纬这种单纯到几近纯粹的恋母之心,穆宁雪深觉心有戚戚焉,心弦第一次被拨动。
但她还是难得孩子气地叫道:“我阿娘也是最好的母亲!”
高纬此时的情绪已经恢复平静,她抬起头,冷不丁地冒出一句话:“能给我说说你阿娘的事情吗?”
“什么?”见穆宁雪发愣,她便又真诚地说道:“我想听你母亲的事情。”
穆宁雪心下思忖,很快理清了高纬的想法:高纬没见过生母,却又在想象中不断美化生母,同时也对别人的慈母很好奇。
自幼失母的孩子总是会把母亲的形象投射到别人母亲身上,好让自己得到心灵慰藉。
穆宁雪本就被示弱的高纬牵动了恻隐之心,加之联想到自身的遭遇,只得佯装不情不愿地应允了这一请求。
或许是自幼失母的关系,反而令高纬有了敏感又多情的一面。
她眷恋生母,但又保护胡皇后,并且对于胡皇后,又似乎存着某种隐秘的情愫与斛律皇后感情深厚,却也舍不下陈皇后。
终于有一次穆宁雪忍不住说出心中疑惑:“你为什么可以喜欢这么多人?”
当时的高纬眼中有过一瞬的彷徨,但眼神很快恢复清亮,真挚地说道:“喜欢她们是我的本心,也是我的责任。”
穆宁雪心中有点发闷,正欲开口,却听高纬接着说道:“但作为朋友,我真心希望宁雪能与未来伴侣一心一意。”
穆宁雪抬眼逼视高纬,质问道:“高仁纲,你是把我当做朋友吗?”
高纬眨了眨眼,露出一点笑意:“我们是朋友。”
穆宁雪心中陡然生出厌烦之意,面上嗤笑连连:“高家皇帝真是异想天开,我们可不是朋友!”
语罢转身,气冲冲回到自己卧房里,拽下脖下玉坠,恨恨地扔到妆奁中。
穆宁雪气恼高纬的话,更痛恨自己居然会为这种事大动肝火,真是荒谬!
可还没等穆宁雪彻底想清楚自己和高纬的感情,高纬就用计逃离了。
穆宁雪一直都觉得高纬很讨厌,但直到对峙之时,她才发现,疏离的高纬才是最可恨的!
高仁纲,我们永远不会是朋友!下一次我一定杀了你!
在放走高纬之后的一年多里,穆宁雪总是控制不住自己,一遍遍地在心中重复这句话。
高纬很成功在她心里扎下了种子,即使穆宁雪不愿意相信,也不肯承认。
姑苏一遇的确是意料之外的事情,她从来都没想过会在姑苏偶遇高纬,及她的妻子,陈涴。
高齐的天子与南陈的公主,确实是世人眼中的天作之合,穆宁雪心中的满满热意也随之渐渐冷却。
与此同时,三哥宇文寔也发现了高纬在姑苏,立刻去禀报两位叔父。
宇文达精神一振,甚感欣慰,当即告之他们自己近两年来的布局与计划。
大概是侄子侄女私自放走高纬,给了宇文达莫大的刺激,使他变本加厉地实施复国准备。
但蛊虫计谋之阴毒与狠厉,着实是惊到了尚在少年的两兄妹。
穆宁雪回想起之前见到黑斗篷男子,不觉问道:“十一叔何来的苗疆蛊虫?”
“江南友人所赠。”“专门送这类害人之物的友人吗?”穆宁雪冷笑发问。
宇文寔生怕妹妹和叔父再起争执,急忙用其他话题转移两人注意力。
尽管内心相当不屑,但抵不过三哥和六叔的再三恳求,穆宁雪最终还是用匕首刺伤了高纬。
在为高纬包扎时,她惊奇地察觉了高纬身体上的异样。
自幼随着元玉学习医理,穆宁雪也听闻过不少疑难怪病,所以最初只当高纬得了怪症。
但某次无意中提起高纬的症状时,元玉却一反常态地连连追问,神色也格外惊惶。
穆宁雪心生疑窦,并且也不愿让元玉知晓高纬的情况,便半真半假地蒙混了过去。
此后,一切都按照计划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穆宁雪也顺利进入了邺宫。
但在进行到下蛊时,穆宁雪还是不可避免的动摇了。
无论是寻常的恻隐之心,还是自身的私心,都叫她无法在高纬身上实施如此阴毒手段。
思来想去,最后她选择了用蛊药麻痹潜入高纬体内的蛊虫,避免了蛊虫直接进入高纬血脉。
虽则如此,但穆宁雪心中非常清楚,如若被发现,自己依然是必死无疑。
这一天比她想象中来得更早。
对于初次的印象,穆宁雪只记得从头到尾的清晰的疼痛,一种尖锐而又怪异的疼痛。
愤怒中的高纬,没有丝毫温柔与细致,只有在发现了玉坠后,才安抚似地亲吻穆宁雪的身体。
在邺宫的日子,虽然有些孤独,但不至于乏味,她第一次体会到兄妹之外的同龄人是如何相处的。
而在高纬第一次发病之后,再次打破平静的是冯小怜。
冯小怜对于高纬的特殊,就连她都看得明显。
在穆宁雪看来,冯小怜的心机藏匿深度与她的美丽程度相等,引人注目,却也惹人猜度。
也是在冯小怜出现后,高纬的另一面彻底爆发了出来。
高纬的过去,穆宁雪无法知晓高纬的性情,穆宁雪无从了解。
或许正是因为如此,她才默认自己和高纬无法成为恋人,只能是友人。
但如今她做不了处之泰然的局外人了,她异常失态地落泪哭泣,如同一个手足无措的孩子。
她祈求上苍垂怜自己,恳求高纬努力活下去。
这是她自母亲去世后,第二次发出这般朴实又卑微的请求。
洗髓濯脉的过程既漫长又痛苦,高纬甚至一度恨不得就此死去。
阿魏等药,药性温和,但配上针灸,感受迥然大变,直冲冲地贯入体内,好似在一步步地洗经易血。
但老道的态度十分坚决,既然已经同意了治疗,就必须一分不减地承受这些。
高纬等人到太白山的时候,大约是隆化元年的仲冬中旬,而等到彻底治疗完毕,时间已到隆化二年的仲夏五月。
足足半年的艰难疗养,总算将高纬救了回来。
不过有得就有失,高纬从此失去了生子的能力,再无恢复可能。
高纬对此倒是反应平平,她更在意燕都中的一切,当即下令即日启程回京。
临行前,高纬亲自去拜别老道,并以平常人的身份真诚地感谢老道。
老道的神情虽然一如既往的平淡,但也说了一句足够宽慰高纬的话:“易经有云:天数二十有五,贵人已过此劫,往后福寿,已非人可窥探。”
“道长大能,在下自是深信。但我心中困惑,您到底寿数几何?”
老道微微眯眼,仿佛是在回忆,良久之后,他说道:“张司空在世时,常因惠帝不堪为人主而忧司马氏前途。如今天下已归高氏,若是司空知晓,不知会作何感想?”
高纬闻此,骤然抬头,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西晋重臣张华殒命之时,官任司空之职,世人因而称其为张司空。
但张华死于晋惠帝时期的八王之乱,距今已有近三百年。
难怪老道常说,自己存活长久,历事繁多,委实是所言非虚。
隆化二年六月中旬,皇帝病愈,朝廷下诏蠲免天下半岁赋税,以昭皇帝仁德。
七月初五,车驾自温泉山返回燕都,皇太子归政,皇帝宣布亲理朝政。
次日,皇帝下诏,于明年元日改元雍熙。
后人称之:圣祖雍熙之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