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都说我如何的优秀,将我奉为神只,说是文曲星下凡,生来就是北境的生机,是北境的福星,可对我而言那是一重又一重的枷锁。
我其实并非生来聪颖过人,我只是在听到了那些高高捧着我的声音后,越发的害怕,害怕我的愚钝被人发现,害怕他们用失望的眼神看着我,我不能辜负父母的期望,更不能叫这些美誉成为子虚乌有,我要守住落到我身上的荣光,守住那些垫在我脚底下的高台,我只得一天比一天努力、刻苦,用夜以继日的汗水、勤奋、心血,浇灌出他们对我的赞赏,让那些赞誉名副其实。
世间没有十全十美的人,可世人都说我是十全十美的人,我深知自己不是十全十美的人,却不得不把自己活成一个十全十美的人。
我受够了套在身上的枷锁,可我却取不得,父母眼中对我盛满了期望,我是他们的引以为傲,是他们的希望。
他们对我过高的期望再一次的套住了我。
我身为北境的继承人,我一日不敢懈怠,我逐渐活得不再是我。
我很羡慕我的胞弟,每天都快乐,无忧无虑,他能上房揭瓦,也能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情,虽然总是会被教训,但他却孜孜不倦,我不懂他的快乐为何,但他喜笑颜开的面容却深深地留在了我的脑海里。
胞弟的眼睛又黑又圆,像是装着星宿,一闪一闪的。我喜欢他看着自己笑,每次他笑的时候,我都会觉得一身轻松,不再疲惫,可他就是太顽皮了,不喜欢读书,还总是惹大人生气。
教书的先生总是在向父王告状,王府里的管家也总是向母妃告状,他年纪不大却已经累累罪行。
他挨罚的时候总是眼巴巴的望着我,软糯糯的一声兄长叫我很难袖手旁观,我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努力有了用处,因为我的努力让自己有了插手教训胞弟的资格。
我第一次保下他不被受罚,逐渐的就有了第二次乃至无数次……
原本以为这样的生活会一直这么平静下去,看着幼弟招猫逗狗,看着他不懂装懂的忽悠先生,然后在父王提着鞭子到来前缩到了自己的怀里寻求庇护。
可,总有人视我们为眼中钉,打破我们闲逸安宁的生活。
游京来了圣旨,美曰其名要世子入宫伴学,可即将成年的我清楚,这并非是普通的伴学,太子若是要伴读,游京的世家子弟一挑就是一大把,但是皇帝匪夷所思的要所有诸侯王的继承人。我知道自己一旦进入游京就成为了游京掣肘北境的人质,不管日后发生任何事情,我都是他们开的第一把刀。
游京的消息宛如惊天噩耗,父王整夜于书房不眠,母妃哭肿了双目。
没有人能够违背圣意,也没有人能够承受抗旨的后果,父母纵然再怎么不甘心让自己踏入龙潭虎穴都不得不接受我成为质子的事实。
成为质子怎么可能是我的宿命呢?我兢兢业业这么多年,勤奋刻苦,享誉盛名,我的责任是继承北境,让北境在我的手里屹立不倒,乃至发扬光大。可,圣旨出现的那一刻就断绝了我的后路,我不甘心,我去马场发泄,我挥发汗水的时候似乎才能忘却一切的烦恼,可,更大的厄运接踵而至,马匹无端受惊,我从马上摔了下来,重重地摔在了地上,感受到下身一阵剧痛后我昏了过去,再醒来后,入目的是一众关怀的眼神,可这些目光里有种足以刺伤我的悲悯。
我受了伤,医士告诉我我废了。
什么是废了?我嘶声力竭的质问那个医士,他俯首一下一下的磕头,求我息怒。
惊天噩耗,一旁的父王母妃哭的不能自已,我锤着毫无知觉的腿恨不得一死了之。
一个废人、呵。
只从知晓腿废后我浑浑噩噩的躺在床上,不喜见人,前所未有的发泄着被压制已久的暴怒与愤恨,我变得面目可憎。
我自小看到大的胞弟、谢敬敏趁着我午睡的时候偷偷摸摸的溜进来给我在床头放了一朵黄色的不知名的花,我目光怨恨的盯着那朵花,甚至觉得他是故意拿来刺激我的,因为我出不去,彻底成了废人他就拿这么生机勃勃的东西给我看。
我变得陌生,变得面目狰狞,消极待日,喜怒无常。
可那孩子还是一如既往的每日来给我送上一朵花,有时候是白色的花有时候是绿色的花、红色的、粉色的……
那是我唯一能见到的外面的颜色。
是投入我灰暗的世界里唯一的色彩。
我心里悲苦,可却还是不甘,我想出去,我想站起来,我是北境的世子,是要上马陷阵的大将军,我要带领我的将士们固守着卫国的江山,我要让北境成为卫国诸侯王的翘楚,我不能就这么躺下去!
什么都做不了的我整日躺在床上不知道外边的天变成什么样了,但大概是知晓的,自我出事后府上如今谁都不好过,饶是一向贪玩的谢敬敏都乖巧规矩了许多,再也没有听说他又犯了什么错。
他还是听话的,他大约是意识到了自己不再能庇护他。
我堕落了一段时日,又开始想,自己如今这模样,游京可有交代?自己都废了,游京还要我去伴学么?
这究竟是福还是祸?
我被套在了那四四方方的屋子里,父母日日来看我,却不再同我讲其他,我知晓,他们是不想让我忧心,的确,如今的我也什么都做不了,白操那些心有什么用呢。
有一日,稚嫩的谢敬敏跑进来对自己说:“兄长,我也是男子汉,你要好好养伤,我一定能撑起王府的天。”
我闻言,心底愈发的苦涩。
是啊,我已经不能扛起北境的天了,他就得扛起来,他就算再怎么不争气也得学着做一个男子汉了。
我点头,嘱咐他好好读书,日后王府就得靠他了。
我甚至把希望都寄托到了他身上,我也清楚,以后的王府得靠他了。
他很乖的点头,这段时日脾性阴晴不定的我头一次摸了摸他的脑袋,脸上又挂起了温和的笑容。
可是,再次见他,他却兴高采烈地说他要去游京了。
我顿时才明白为何这些时日他总是在自己面前来晃,可他根本不懂去游京要付出什么代价,他懵懂的表示他也是顶天立地的男儿,兄长出事了他依旧可以扛起来,他也是谢氏的一份子,是父王英勇的血脉。
可是,这不是我要的!他的话像刺一般刺向我,令我痛不欲生。
我几乎把口腔里的软肉咬出了血。
我挣扎着想要从榻上坐起来,可是无力的双腿只能让我像个落水狗一般的挣扎。
我不可置信的看着他,看着他背后雍容华贵却绵绵愁容的母亲,以及憔悴的父亲默不作声,却似乎早就默许了一切。
她眼里含泪,但也带着笑,他眼里一片深沉却是不容置疑。
我一脸灰败的倒了回去,我心如死灰的嗫嚅着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却抓着我的手,想要跟我好好的道别。
我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让一个稚子替我,也痛恨他们的选择,让一个无辜稚子代替我。我虽然是废了可我也不愿谢敬敏代替自己入京!我那时候也想过,反正自己都废了何不如就去游京,日后就算是成为了朝廷开刀的第一个牺牲品也无甚重要,府里有谢敬敏,他依旧可以成为北境的顶梁柱。
但是我没想到谢敬敏会代替自己入京。
谢敬敏什么都不懂,他还一脸天真的看着我,希望我能跟他道别,可我当着他那一双无辜天真的眼却死咬着牙发不出一个声音。
他要起身走,我却不肯松手,我知道,我一旦松掉,我会失去这个胞弟。
我不敢失去他,我虽然怨天尤人过为什么出事的是我,可我从没想过看到他代替自己入京受过。游京于他来说是从不曾见过的黑暗,他只身一人若是去了会被啃的骨头都不剩。
我深知那是个什么地界,我深知,这样的选择是把他当成了弃子,可,那是我一脉相承的手足!
他还是走了。
我拦不住他,谁也拦不住。
我怆然的枯倒在床上,听着外边忽远忽近的声音,我耳鸣的厉害,这接连发生的事情使得我心力交瘁。
谢敬敏最后希冀的眼神、父王母妃眼底的哀愁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我终究还是叫来人去传了话,我知晓这一别或是多年不会再见,我无法就这样一句话都没有就送走了他。
他就那样走了,他走的第一晚王府便安静了许多,再也不会有那个喋喋不休的兄长兄长的声音在背后响起了。
自那之后,我喝的药逐渐不是一开始的味道,我敏觉的发现甚至药味都减轻了许多,腿上也逐渐有了知觉,我心里涌出一股喜悦,我以为,我的腿奇迹的出现了转圜。
我把这个好消息告诉给了来探望我的母妃,她眼里很哀伤,看着我,知晓我腿有了好转依旧在哀伤。
我知道她是因为谢敬敏而哀伤,我甚至说,等我好了我就去游京,换回谢敬敏,可母妃又生气了,她勃然大怒的拂开我的手就出了房间,让我一度认为是我的言辞失了分寸。
我的腿好的很不正常,分明被认定为此生都站不起来了,却短短数月就能健步如飞,我怎么不可能不怀疑。除非是那个医士误诊,不然不可能出现这样超乎寻常的情况,可那个医士我却再没有见过他。
我暗中调查那个医士,惊动了父王,他把我叫进了书房,与我秉烛夜谈。
父王开门见山的就说:“你该明白,次子愚钝不及你,北境的重任是要落到你肩上的,他扛不起来。”
我慢慢的察觉出父王所言是何意,心中生出了一个可怕的念头。
我忍着心底锥心的刺痛道:“父王,敏哥儿还小,他不是愚钝,他只是贪玩了些,我们可以培养他,他就可以成为能担大任的人,而不是放弃他!”
我那一向对子嗣慈爱的父王却露出了他凶恶的模样,他拍着扶手哼笑:“培养?他现在多少岁?要把他培养成如你这般的人才你知道我们得花多少时间吗?北境还能等得起他几年?是五年还是十年?你能保证,这五年十年里朝廷不会对我们发难吗?”
他字字诛心,使得我半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
我颤抖着唇,眼底震惊又惶恐,而诛心的言论还在继续。
“你该认清,放弃他的不是我们,而是他自己。他如果从小就如你一般聪慧,敏而好学,我们也不会冒着欺君的罪名保下你!”
轰的一声。
晴天霹雳终于砸在了我的头上。
欺君之罪。
我终于明白,为何自己的腿疾好的非同寻常了,为何在谢敬敏走后自己就出现了好转,原来、原来啊,这一切都是一场专门挖给谢敬敏的陷阱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