层林深深,一面战旗在疏枝密叶间隐现。黑甲乌胄的旅人们在枯枝枯叶中艰难的跋涉。
凌景年左手按着剧痛右胸口,一阵一阵潮水般的刺痛像是一双铁爪在其中穿刺,而后左右奋力劈扯,要把他撕成血淋淋的两半似的。少年凝视着破败的战旗,旗帜上面沾满了血,有的血迹很新,淋漓而下,鲜红滚烫灼人眼目。而有的已经干涸发黑,隐隐间透露出一股杀戮的腥气。旗帜中心的桃花明王鱼的古老图腾已经残损不堪,仿佛被刀光划过一般,有了罅隙,起风时四处漏风,拂的旗帜抖动起来,在半空中无力的抽搐。默默的叹了一口气,凌景年驻足回望,千人的旅队在起伏的莽莽山峦中仿佛一条蛇虫般的蜿蜒,迤逦而前。
“我曾经误打误撞来过这里,想不到,真的是这里。故地重来......真是感触良多。伪朝的小孩,怎么了?"一道沉雄的声音传来。掣旗的甲士驻足,深林中一阵风来,旗帜一低一起,一卷一舒间,一個披甲佩刀的中年武士缓步走出。
"越州西南王,古依桑殿下。"掣旗的武士不必下跪,他只是右手握拳,叩击胸甲敬礼。叩击声清脆,手甲与胸甲交鸣的那一刹那迸溅的光芒,几乎让人以为是迸裂出了一棱火花。
“伪朝的......小孩......么。”凌景年在心中低低的重复这句话,不着痕迹的笑了一下。少年完全转过身子来,指尖颤了颤,轻轻地一抖黑袍,多日跋涉的风尘簌簌地落下。他昂起头来,一声不吭的直视着来者。
来者是越州西南王古依桑,久经沙场的中年武士。他的面颊上有一道狭长狰狞的刀疤,颜色暗红,犹如一条狭长的褐蜈蚣在脸上绽放,刀疤中间凹陷的地方又透出一股惨淡的骨白,也许是当年创伤他的那一刀太过凶险,刀锋切入面颊的时候击中了颧骨,而皮肉都向两边翻卷了起来。虽然那刀没能留下他的命,但伤疤,痛楚,和死神擦肩而过的记忆留了下来。伤口最深处不知为何只能愈结出一层薄薄的皮膜,于是能看见青冷的骨色,这使他显得丑陋而狰狞。越州西南王低头,一绺枯发垂落下来,他的目光从垂发中迸射出,刀一般的锋锐。凌景年昂头的姿势没有一丝颤动,隔空和越州王的目光一碰,仿佛刀戟相撞,重重的一下,几乎要迸溅出火花。随即各自错了开去。
"我回观天象,桓辰宫大乱,铁青色的星辰从东方的星野升起,利剑发硎般高刺中天。龙辰入主天宫,从莽原中崛起的王朝去伪存真,执掌杀戮的荧惑经行蛮荒的星野,而旧主殁于草野,新帝端坐高堂,握天下之权柄,立青云之圣朝,一个崭新时代......就要建立了吧。”凌景年把捂着胸口的手放了下来,那里依然传来撕裂的感觉,又空空的发痛。但他竭力做出漫不经心的样子,最后冲中年人高深莫测的笑了一下。
“执掌杀戮的荧惑经行蛮荒的星野......蛮荒的星野......指的岂不是我越州的穹庐?”越州西南王古依桑抬手指指天空。
"不要装神弄鬼,太阳还没落山呢,你如何观天象,卜凶吉?是旧伤又犯了吧?"他凝视着凌景年因为剧痛而抽搐的脸,低低的笑了一下。他抬头看着天边灿烂的火烧云,忽地回忆起了和他第一次见面的样子,惊叹于他贯穿整个胸膛且颜状极为诡异的伤疤。觉得很难想象一个人在受过那样的伤后,居然还能活下来,真是顽强得不可思议了。这时,中年人看着凌景年梗着脖子不说话的样子,脸上更笑。忽然想起那一天,他们相遇,夕阳的光芒也是如此的惨烈,像是血一样的沉郁。
"我没有问你天神的鸟事,我说的是地上的事情,我们进入腹地了吗?"
沉默了一刻,凌景年没有说话,而是把手探进拴在腰间的一個麂皮小囊。那里面装满了碎冰,堆叠起来如一座小山,小小的冰山之上又层层叠叠堆着一些碎裂的镜面,不可胜计,大小不一,其状百态,有的不过是半个指甲盖大的那么一粒,又有的如半个手掌般窄而长,俨然是一面森冷而锋锐的匕首。每一面碎镜都极其的锋利,指尖离着一寸都觉得生疼,如附芒刺。他用指尖小心翼翼的碰了碰,发现碎镜冰冰凉凉的像是浸透了冰的寒冷。又有如北方大山里亘古不化的积雪,寂静、冷漠、无声无息。这才放下心来,直视古依桑。
“我不知道......把《十万里尘寰图》给我,我再看一眼。”凌景年摇摇头,又向中年人伸出手。
“你说你只要看一眼图,就能带我们抵达,我这才在俘虏你之后留你一命,现在看来......你在说谎。”凝视凌景年片刻,中年人还是向身边的武士挥手,“给他。”
“说谎又如何......那不过是一时保命的权宜之策。而且,这虽然是你们镇国的至宝,是和上古时期《哀牢堪舆图》并驾齐名的堪舆图。可是除了我之外,你们一代又一代的学者前仆后继,还不都是无功而返,无人解读的了其中武帝留下的笔迹?况且靠着那一眼的记忆,从七天前开始到今日,由南向北我至少带你们推进了三百里,横跨越州山脉,直贯渝州西南古林,几乎带你们抵达了腹地。如果没有我,你们现在还在荒山野地里兜圈子呢。”凌景年有些不屑的撇撇嘴,接过了武士呈上的木盒。
拨开青铜锁扣,木盒的盖子吱呀一声打开,一股古老的橡木的气息四散溢开。在细碎的木屑飞扬之中,凌景年看见一幅小臂长的卷轴,静静的躺在木盒之中血一般深红的重锦之上。沧海成尘,多少年过去了,卷轴上已经印染上了岁月沧桑的昏黄。
堪舆图触手冰凉,像是冰锦那样封着数十年的寒。凌景年缓缓展开卷轴,一幅淋漓的水墨在他面前展开,和传统的堪舆图不一样,没有浓墨重彩,大泼大洒,也没有工笔细绘,山河相缭。这幅名动天下,声贯百年的堪舆图只有纤纤瘦瘦的寥寥几笔,大片大片的空白则被一些难懂的象形符号所填满。传说这幅图是皇帝御笔亲题。武帝胸中有文武韬略,马上纵横捭阖,远征大漠,三入蛮荒,马下有惊世之才,粉墙黛瓦,画的好一笔江南水墨。而他临终时留下的这幅图,却是畸形古怪,后世鲜有人能参透他的意思。宫闱中的秘史,对这幅图的记载也不过寥寥数语,且都言辞隐约而晦涩难懂。于是只能猜测其与武帝陵有关,这位帝君与众不同,不将百年后的自己葬在祖陵中,反而选择在越州蛮荒之地中长眠。并将自己毕生掠夺的财富带入武帝陵中。有学者推断,这是一笔足以安宁天下,延续国祚,重振帝朝威仪的财富。
“也许这位帝王在数百年前,或是龟甲扶乩,或是高瞻远瞩,料到富有四海的王朝也必然有衰落的时候。他为那时的子孙后代,留下了一场泼天的富贵,一场足以荣复帝朝光辉、振兴古氏威名的大机缘。而这张堪舆图,就是帝王本尊留下的线索,他留下了一笔倾天的财富,也必然布下了骇人的手段,举国之力震慑四方来宾,防止后世的不肖子孙挥霍先辈的心血,也防止不开眼的盗墓蟊贼侵扰他的安眠。”天下乱世,帝国风雨飘摇,盗贼蜂起,流民四窜,不祥的狼烟席卷天下,战争的火焰燃遍南北。眼见天崩之局在前,而贵为亲王的古依桑如此执着,以身涉险,不顾一切要深入蛮荒,必然是掌握一桩惊天的秘闻,一桩足以在乱世中立足,一桩足以在乱世中重振古氏荣光的机缘。凌景年在心中暗暗的坚定了这个猜测。
“也许只有古氏帝王血的后裔才能躲开武帝的屠刀,循着先帝的指引,真正走到帝陵前。”挥袖扫过堪舆图,凌景年回首看着惊疑不定的越王,心里暗暗发笑,“也许他知道的秘闻......还不如我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