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士还穿着秦弃的衣服,此刻感到不妥,抱拳刚准备半跪下,秦弃虚拖了一把,示意他不必。
景越也发现了甘士的不便之处,那暗金色的龙烧伤了,是在戳谁的心事呢?景越解下自己棕红色的披风,甘士感激地接过裹在自己身上。
甘士半躬着身子,一一回禀:“启禀陛下,蕲年宫祭坛失火,火势甚大,主祭祭楼倒塌,臣是在楼倒的时候跑出来的。”甘士说的也神色如常,不像是九死一生回来的。
如果这还不叫弑君,怎样才算弑君?秦弃不说话,冷冷地看着江洲和吕清,再给他们最后一个解释的机会。
这回愤怒地变成了景越和河檀甲,一来看着同袍造此暗害,二来想着要不是不放心景越一个人,秦弃说一不二的坚持通过章台才行此计,陛下恐怕···景越恐怕···
秦弃先不忙着逼问江洲,柔和地问甘士道:“伤怎么样?”
这也是一众人敬佩秦弃,愿意为他出生入死的理由,秦弃从来不觉得别人为他死是应该,甘士觉得自己的生死在这里有分量。
可这也不是秦弃笼络人心的手段,他是真诚地关心着同他生死与共的这些人,他们像一根根柱子,撑起秦弃孤独的心,让他每每能生出自己有三头六臂的错觉,有攻无不克的本事。慢慢地,秦弃的天赋越发地显现出来,他就像乱世暗夜当空的日月,追求光明的人都会不自觉地向他靠拢去。
“回陛下,衣服上有药。”但是甘士见惯了这些,对于这些香啊药的抵抗比别人强的的多,步履之间仍旧有些摇晃,可想得是耗了多大的心力才九死一生逃回来的。
秦弃有些惊讶,追问道:“伤呢?”
“回陛下,皮外伤。”说着就把烧伤的手藏在了斗篷后面。悬宫的人都一贯能抗,说出来的病痛都比实际承受着的病痛不知要轻上几番。
“辛苦了。”秦弃说完就让认带他出去治伤修养了,甘士垂首言谢,没再多说什么,他还能硬抗,但是从现在这个局面看来已经没有这个必要了。
甘士出去之前,河檀甲和景越朝甘士点头示意,这是战友之间最大的默契和肯定,“放心休息吧,我们盯着。”
秦弃看着吕清,可能蕲年宫的事她也不完全知道,从甘士进来,她就捂着嘴,惊恐地瞪着眼睛,止住了哭声了。秦弃居高临下地看着吕清,冷冷地问:“你都听清楚了?你还想听听在巴蜀的时候吗?”
秦弃也不着急把人弄走,索性让他交代清楚,事到如今了,是真是假他心中自有分辨,事到如今了,是真是假倒也没有那么重要。“说说吧。”秦弃看向江洲,他短暂地沉默了片刻,秦弃没催,只是河檀甲的刀拍了拍他的肩膀。
江洲也不抗拒也不挣扎,更没有哭闹叫喊着自己冤枉,尽可能地保持着自己的风度,在剧痛中喘匀了两口气,缓缓说道:“陛下在巴蜀的时候,我有两千人在景将军点兵之后编入了出征的军籍,臣让他们在战场上尽可能地护卫陛下,事后杀敌的功劳一并算上。”
“之后,景将军闻敌袭离营,那也是我的人,陛下王师横扫,哪里还能有敌袭呢?就是为了把景将军引开。”秦弃看向景越,景越点头,确实是这么一回事儿。
“南巢军,”江洲因为疼痛停顿了一下,“南巢军是我骗太后,让太后偷偷调进咸阳的。挟持陛下以后,我偷走太后的印信,骗王笕说景将军战场上护驾不力,害怕追责,索性在大军在手的时候反了算了,贼喊捉贼,准备逼宫谋反。”
“所以王笕给我的消息是你教的。”景越插了一句,这是景越最大的误判,他得到王笕的保证之后,以为南巢军这边没有变故,因此才敢自己走章台宫。要不是秦弃和甘士对调,和景越一起走了章台,他肯定百口莫辩,说不定早就死于乱箭之下了,还会因为自己的自负害得陛下葬身火海。
秦弃拍了拍景越的肩膀,把他稍往自己的身后拽了一下,摇头示意他不要激动。冲江洲说:“你继续。”
“当时我的人只想迅速把陛下带回咸阳,没想到景将军能那么快根据南巢军进咸阳的消息推算出我们不走陇州,走古交,也没想到景将军有那么大胆子敢怀疑太后。”说到这里,江洲斜吊起嘴角,含笑看向景越。
如果秦弃没有那么信任景越,就会在听到这句话时心生隔阂,以为景越藐视自己,从而在心中埋下一颗猜疑的种子。但是江洲以己度人,小瞧了秦弃和景越之间的情义。
景越体会到江洲话中的意思,又想到自己在古交时两人的分歧,景越有些心虚地低下了头。秦弃敏感地觉察到,准备之后再跟景越解释。
“管好你自己吧,你觉得我们俩是谁傻听不出来你在挑拨?继续说,然后呢。”
“得知陛下被景将军救回,但是身负重伤,我不得不开始准备蕲年宫的祭祀,不管陛下是先找我算账还是之后再找我算账,蕲年宫之后,我都能脱身。”
秦弃冷哼了一声,因为说到自己身负重伤,秦弃下意识地看向吕清,如果他能发现一点心疼的意思,他就会心软一分。
“在古交,我的人追踪到陛下的踪迹,但是人太多了,不可能再带走陛下了,所以就杀了那个大夫,想拖延一点时间。”其实到这里,江洲就已经把和吕清立下的“保证秦弃活着”的约定抛在脑后了。
“后来,我听说陛下神色如常,恢复如初,如期回朝,就加紧了蕲年宫的布置,请陛下相信,不管事态如何我们定然会全力救陛下。”如果这里有人在蕲年宫的现场就会知道江洲说的对,挖“秦弃”的人可谓相当卖力、分秒必争,可伤了残了一不留神就死了,这怎么算呢,谁负责呢?
“再后来——”
“再后来,”这次是秦弃打断了,“你们只要把寡人藏起来,就能找个傀儡,兵权政权还全是你的,你还能大权在握、风风光光地花前月下,除了景越和他带的那点人死了,蕲年宫烧没了,咸阳宫也没有多大损失,真是好计谋啊。”
“你还能想着先打仗,怎么,要听本王夸你一句国士无双吗?”
江洲说的几乎是全部的事实了,关于其中一些跟太后相关的,究竟是江洲偷了印信、骗了太后,还是其他,秦弃懒得调查、懒得追问。
门外的一队士兵进来连拖带搬把江洲带走,送进暗无天日的地牢中去,不知道江洲交代的事她是不是全都知道,这次没有那样激烈的反抗,她只是深深地望着江洲,眼中是一片诀别的悲痛。
江洲才放下他的风度,无助地恳求:“陛下凌迟了臣,放过孩子吧——”悲伤之声拉长了,贯穿了华阳宫。
吕清几乎也是跪着,他抱住秦弃的腿,苦苦地哀求着同一件事:“放过孩子吧。”
秦弃还没有考虑孩子的问题,他推开吕清,问他:“你做出这样的事,你想过月儿吗,想过我们吗?”
按照以往的惯例,那孩子大概是活不下来的,所以江洲和吕清才会拼死相求。他活着算什么,“秦弃的弟弟”吗,他活着是秦弃一生的的耻辱,一生的风险。
可能真的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口,吕清也不了解这个征战回来的儿子了,她苦苦哀求没有用,便不管不顾地破口大骂起来,赌上母亲的最后一点威严来换一线生机:“你连那么小的孩子都不肯放过,你将来是要杀光了天下人吗?你的心让狼叼走了?你打仗回来就不做人了吗?滥杀无辜不得好死啊。”
咆哮过后的殿上落针可闻,根根扎在秦弃的心上,千疮百孔。这样泼天的恶名秦弃也无从申辩,由众生为他鸣冤吧。
秦弃浑身的血液都在愤怒中沸腾起来,“逞强”的药效也就作烟云散了,他又能感受到手疼腿疼,可是都不及自己的心疼。
秦弃咬牙淡漠地转身,不想再多说一句,也没有说他会把那个孩子怎样。
踏出华阳宫宫门的一瞬间,大门紧紧地锁住,把一声悲哀的“儿子,对不起”挡在里面,把一切的光和过去隔在外面,也来不及听她解释,她说的到底是哪个儿子呢?
一队卫兵整肃的脚步声响起,将这尊贵的宫殿看守成监狱。
益国的夏天,到这里就彻底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