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弃右手挂在脖子上,左腿仍然打着夹板,不能着地。
马车停在了南巢大营王帐的正前方,立刻有人把凳子放在了马车下面。
鹤心穿着淡粉色的粗布长裙,看起来真像穿过朝霞的仙鹤,她提着裙摆先从马车里面走下来,回身顺手拿下了秦弃的拐杖,下车在一边等着秦弃。
一左一右两个侍卫手忙脚乱地把秦弃扶下车来,右边的怕碰着手,左边的怕碰着腿,看的鹤心都着急了。
秦弃落地蹦跶了两下才站稳,鹤心扶了一下把拐杖递过去。那个侍卫也是有眼色,半跪在君王前面就要背秦弃进去。秦弃正靠着车调整拐杖,拍了拍那侍卫的肩膀,示意他不用。
那侍卫像是得到了天大的鼓励,崇拜地看向跟他年纪相仿的君王,满心欢喜地把战马拉的车赶走了。鹤心把秦弃扶进了王帐,给他的胳膊腿儿都找好位置,也被送去偏帐安置。她带来的东西被秦弃提前派人送了过来,她还要整理整理。
南巢大营的王帐中,侧面放着非马的马鞍,是景越派人回去拿上的,那时候非马已经没有呼吸了。耀眼的宝石现在镶着战马的英魂,这马难道不比很多人都更有人性吗?
秦弃进账看见了非马的马鞍,眼神在上面徘徊了好几次,他有心想走过去摸摸,像是无数次上马前抚摸非马的侧脸。但是又觉得这样做实在太小儿女,只是在心里无数次抚摸过以后便收回了眼神,开始看这几天累成小山的战报。
景越已经处理了相当多,重要的内容和批复都由书记官整理好,放在秦弃的案上。只不过真正重要的内容,接近真相的推演都不能写在这里,那是需要格外敏感的人从词里行间的细枝末节,看到的暴风将至。
玩弄政治、玩弄人心,这都是太刺耳的标签,对于其中正直的人来说,这些都是迫不得已的自保,他们要从这些蛛丝马迹中找到未雨绸缪的机会。
秦弃休养的这十来天,景越几乎没怎么合过眼。先是传令随秦弃出征的三十万大军,二十万加急行军到南巢,随秦弃回朝,成为平叛军的主要力量。剩下十万不进南巢,绕行陇州,在陇州和咸阳之间的安邑整军。一来是因为人数太多容易影响行军速度,二来是防备江洲在陇州留有后手。
更远一点的打算是,秦弃他们之前谈起过,拿下蜀地以后过上两三年,益军差不多就能有征发四国的粮草。可陇州的良田不可能总是给江洲占着,益国的军民也不能为了等着打仗就什么也不做。秦弃打算在陇州试验第一批,让这些士兵平时以耕代练,每月初三初四、十三十四统一训练,剩下的时间就躬耕劳作,将上交粮食的数量和上阵杀敌的功劳记在一起,各行嘉奖。
这样好的男儿哪里愁有姑娘心仪他们,娶妻生子的每月再减训一天,回家生孩子去。三年一轮耕,三年一分地,地力也能保持,家中若有生产的妇人也不至于未休养好便匆匆地耕作。
他们在悬宫中时就构想过以耕养战的问题,后来二人阅历增长慢慢地把细节丰满。如果这样的耕战真能实行,用不了多长时间,益国三千里的山川谷地将满是肥沃的良田,延伸到鬼方的荒地都能长满了麦子。
而为了守护辛勤耕耘的土地和得来不易的幸福,益国全民将变成一支完整的所向披靡的大军。东方六路东出中原腹地,北方四路直接荡平鬼方,鬼方草原上训练的战马和狼,都将在明月关以南耕田看家。
更让景越心驰神往的,还不是这支军队将有多么强的战斗力,而是因为君王的本意竟是出自于“不能干等着打仗都不生活了吧”。出身一个五代领兵的家族,景越知道一支寸土不让的军队有多么勇猛,心中却更期待在这样君主的带领下,这支军队该有多么正直团结。
老师说“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放到秦弃身上,就应该是“外其身而人人存,外其身而天下存”了。
景越自诩颇有大局意识,凭借此初出茅庐便在战场上无往不利,可是他每每感叹于秦弃的天下观,敬佩他那颗笼罩人间的慈悲心,这是天赋,主君有这样的天赋该是天下的幸事。
景越巡营回来看见陆陆续续有文书地图抬进帐中,跳下马背就跑进了秦弃的帐子里,小白也不用人牵,自己就回槽了,来往的士兵有时会给它让路,有时小白自己绕路走,时间一久,大家都能看出来小白今天心情怎么样,好像小白在这个营地里的朋友比景越还多。
景越一路小跑进帐,旁人都是要在帐外解下佩剑再行通传的,但是景越不用。
自打秦弃当了益王以后,景越有相当长一段时间用来摸索两人相处的新分寸。按照礼法解剑卸甲通传,秦弃当时在益国朝堂的处境并不乐观,自己常年追随父亲远走边关、奔赴沙场,两个人见面次数不多,每每还都是危机的时刻,或是来去匆匆之间的相见,摘来摘去实在太麻烦,秦弃不由推脱明文下旨,景越这才心安地佩剑上堂了。
其实变化只是外界看来的,他们之间生死与共的义气一如当初。
“将军”“将军”,问候的声音越来越近,景越急匆匆进帐,“陛下。”
秦弃抬头看了看,“回来了,等我,还差几行”,就又专注于文书了。
秦弃心中有数,基本上晃了几眼就能看完,“咸阳那边什么情况。”
他们之间太默契了,因为彼此共享着同一个青春。秦弃知道不用他再多命令,景越这几天就会尽调动兵马应对咸阳的危机。江洲控制着局面,自己对于咸阳附近的兵力部署到不如景越了解。
“王上身体好些了吗?”
“好了,没什么大事儿,我现在要立刻回去弄死江洲。”秦弃哪怕在鹤心面前都装作一脸“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云淡风轻,其实表现出杀回咸阳、得报仇怨的意愿也不丢人,景越本来也不打算让江洲好过,就是秦弃中的那毒,景越打算十倍还给江洲。
景越回头示意,门口守卫的士兵便放下了帐帘,以王帐为中心,四面的天上地下也都有悬宫中人隐秘地注视着这里。“甘士找到了江洲作乱的证据和挟持陛下那一伙人的来路,在古交城的一个铁匠铺,都处理干净了。”
秦弃点点头,“消息拦住了吗?”秦弃说的是不该让江洲知道的自己受伤和得救的消息,能拖多久拖多久。
“抓住几个活口,有的是死心塌地跟着江洲的,有的是被高官厚禄许诺的,都开口了,江洲现在不知道陛下回营的消息,所以我才会带兵到南巢。”
“南巢军呢?”秦弃微微皱眉,他总觉得这里有问题,但一时半会儿又说不上来。
景越看起来颇为难的样子,犹犹豫豫地不知道该怎么开口,突然像是发了狠,说道:“南巢军都进咸阳了。”
秦弃愣怔住了,他本该担心能调动南巢军的自己母后的安危,可他的直觉告诉他,没有这么简单、没有这么美好,否则景越不可能还在南巢等着。
“那怎么还不启程?”秦弃按照常理应该继续问,“母后和月儿有危险吗?”
景越摇摇头说:“十万南巢军,没有报告异常,现在在等咸阳城中的人心惶惶,乱臣贼子的阴谋自破,再请陛下回去昭告天下。”
“明日就拔营吧,回咸阳。”秦弃固执地说。
“陛下受伤的这几天里,臣传信给了我父亲,他派人带兵换防到了玉门和中卫,玉门的兵和安邑的十万人够挡十个江洲,估计三五日之内就能随时开战。问题就在咸阳,臣已经派人联系了南巢军的副统帅王笕,现在我们不知道南巢军到底得的什么命令。”
“明后剩余十万会陆续抵达南巢,臣带五万先行,陛下与十五万等臣的消息,这是最保险的做法了。”
景越一直在向秦弃看齐,景越已经通过谋划布局把战场控制在了咸阳,或者说咸阳王城之内,使丞相的叛乱不至于演化成全国的内乱。如果南巢军没有失控,这五万人马足够控制住局面,仍旧能迎陛下风光地回朝;如果南巢军失控,这五万人马也不并不全无胜算,陛下的十五万随后压上仍旧是全胜的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