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家笑说,我这是酿酒的,没有那么多吃食。
季默发话说,粮食我们带得有,借你灶房用一用,柴伙钱不会少你的。再跟你讨个火盆,给我家马车上的女眷。
店家忙回头叫阿母,有女眷!
一个老年妇人一面拢着鬓发,一面从屋里出来,一见这许多人也是“嚯”了一声。满脸堆笑,略微为难说,呀!这郊野小店的,夫人可要进来坐?
季默笑说,是小女几个……这村里可有能让她们住一夜的?
两母子互看着,为难地笑笑,妇人对儿子说,你带郎君们进去看看,我先拢个火盆给娘子们,有看得上的,再带娘子们进去。
店家提了灯笼,季默抬手点了谢亭、荆楚、卢枫,还有几个武功极高和几个极机灵的,一起进去。王吉故意拉季默的袖子笑说,郎君,这酒好香。
季默瞪他一眼,转而笑说,连日辛苦,大家都来一碗,暖暖身子,不许喝醉!
大家都嘿嘿笑,说多谢郎君。
王吉留下看护女娘,老婆子见买酒给这么多人喝,高兴得一下不知如何安排。一面想进屋去倒酒,一面又想给女娘们烧火盆。
王吉笑说,你老人家这又要进又要出的……不叫个帮手?
老妇人笑说,你不知……这样,你随我来。他带王吉进了店,说,我看你这多人,这两坛是要要的,劳你和我先搬出去喝着,我给娘子们拢火盆。
王吉说,不劳你搬,我知道,这深更半夜,这么多汉子,想来你有些怕。我只叫一个人进来,搬出去,就不再进屋了。
老妇人捂嘴笑,说,好,好,门口这几张桌子也不够,就随便坐吧。
王吉叫安泰进来和他搬,趁老妇人出去,安泰迅速查探了一下,只里间似有妇人哄孩儿的声音。这屋子从外面看就不大,另一侧酿酒的工坊几乎是敞着的,王吉示意几人坐到工坊檐下去,趁老妇人不备,溜了几个进去。
商队的厨子很快在灶房里做了汤饼来。
老妇人给马车里递火盆,只笑着看了她们一眼,并未说别的。
王吉让人给老妇人也盛了一碗。
老妇人说,这怎么好?
王吉笑说,这半夜三更地把你老叫起来。
老妇人接过汤饼,道了谢,坐王吉旁边说,不过,你们半夜三更怎敢来这地方?
王吉说,这地方来不得?
老妇人伸着脖子低声说,这原是前朝宗室汝阳王酿酒的庄子,血洗宗室那会儿死了一百多口人呢。
王吉表示意外说,酿酒的庄子也洗?
老妇人说,以为汝阳王藏在这庄子里。
王吉说,那你老人家怎么敢住?
老妇人叹气说,我自小长在这村里,汝阳王得这封地后,做了个梦,一个酒仙带他来了这里,给了他个酒方。他便到处找有这溪流的地方,说来也怪,以往村里人酿酒用的也是这溪水,可口是可口,却没到千里醉那个地步去。汝阳王找了一年找到这里,用那方试了一年,就有了千里醉了。即是神仙指点,便不敢独享。每年酿出的酒,一半,归我们拿出去卖,种的粮食,卖给酒坊,也给我们钱,来往的客商多了,这村前才会建有马店,汝阳王的园子建在老后面。谁知来抓汝阳王的人,连园外的人都杀了。
老妇人不禁淌起了眼泪。
王吉说,那你老人家是怎么躲过去的呢?
老妇人说,全亏了我那不听话的女儿,原不许她外嫁,外嫁的女儿是不许知晓酿酒之法的。她非要嫁那常来买酒的客商之子,原不想理她,那日听人说在城里见她快要临产,我这做阿母的,想着怎么都去看看她,把原本给她攒的嫁妆送给她。刚到城里就遇到一队官兵冲出去,未吃晚饭,就听进城的客商说,醉溪村被血洗了。
王吉叹了口气。
老妇人抹了抹眼泪说,在女婿家躲了半年,县令贴告示说,知道千里醉酿造之法者,可与官府共同经营酒坊。怕是为斩草除根,也不敢接。有两伙外来的酒商接去试,别说酿酒了,一到夜里,就会听见有人喊救命,喊到天亮才停,有时白天远远地也常看到有人在田里犁地,近了又没有了,做了许多道场念了好多经都不行,见都接不下来,县令找到我女婿家里——原来他早知我在那里,一是想我害怕,二是想我一个老妇人,经营不下来。如今别无他法,他担保我无事,让我经营这里试试。我说那也要看这些冤魂们容不容我这死里逃生的人来接这碗饭,我让女婿一家家写了牌位,在村口拜了,每逢初一十五又寻人念经做道场,雇的人,我也一个个带到灵前讲明白,白天才算是相安无事了,只是到了晚上有些人还是会听到喊救命,所以晚上就只有我家一户在这里。
王吉瞪大眼说,你们不害怕?
老妇人说,自己家,自家人有什么怕的,我家人连同我女婿,从来没听过什么声,见过什么影。怕的是人少了,豺狼虎豹的往家里来,所以我们才把店挪到村口来,人来人往地的要好些。
王吉笑着品了口酒,说那县令得了这产业,不得了啊。
老妇人笑说,没有充做他的私产!他也算个好人,这些钱都修桥铺路建慈仁堂建医馆了。要么老天也不会保佑我把这酒酿出来。
王吉说,怎的说?
老妇人说,你不知,这酒,并不只是离不得这溪水,从种粮起就有它的方法,自然也需这溪水灌溉,有些步骤我也不知,幸而种粮这几步我是知道的,后面不知道的就各种方法试,直到去年,才酿了七八分像出来,今年这回,倒有八九分像了。
王吉佩服地点了点头,哦了一声,忽然想过来说,那先前和我们说话那店家是你女婿?
老妇人笑说,是,他嘴甜,阿母又去得早,又可怜我儿没了,就叫我阿母了。
王吉说,老人家如何称呼?
老妇人说,我本家姓田,夫家姓李,原都叫我李媪(ǎo),女婿姓张,如今都叫我张媪了。我们妇人啊,一辈子都跟别人姓。
王吉哈哈笑,说那是你老的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