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房只好点头,命小道打来一盆净水,又取来一个竹筒。焦房先用净水洗手,然后从竹筒中倒出一把蓍草,约有五十来根,放于面前几案上。只见焦房双手捧着蓍草,腰身挺直,双目微闭,口中念念有词。然后从蓍草中取出一根,放于几案左上角,再把手中蓍草一分为二,两手各拿一把,从右手取出一根挂于左手小指和无名指之间;然后左右手合作将左手掌中蓍草分为四根一组置于几案中央,剩余两根挂于左手无名指和中指之间;又把右手掌中蓍草四四分组亦置于几案中央,剩余三根与前面挂于左手指间的一根和两根合并,置于最开始放在几案左上角的一根蓍草旁边;然后将几案中央的一堆蓍草再次一分为二,分握于左右掌,又从右掌蓍草取出一根挂于左手小指和无名指之间……如此程序重复三次,几案中央最后还剩余一堆蓍草,焦房四四分组数了一遍,提笔在纸上划下一道,然后又重复前面过程。马太后开始还能看清他手上蓍草数目及变化,后来只觉得眼花缭乱,难以为继,索性闭上双眼,心中默念道:神仙保佑,保我皇家所选得人,血脉绵长。
划完六笔之后,老道士终于收起蓍草放入竹筒。他拿起那张纸略一端详,双手捧给马太后,道:“太后,卦成了,山水‘蒙’卦!”太后道:“哦,蒙童之‘蒙’?”焦房点头道:“正是。此卦上山下水,如罩如蒙,故曰蒙卦。”太后急道:“那于所问之事该做何解?”焦房凝眉思索半晌,道:“此卦九二为下卦之主,六五为上卦之主。九二以刚强居下卦之中,能发人之蒙;六五以柔弱居上卦之中,下应九二,二者遥相呼应,刚柔互济,不可不谓之为吉象。”说着停下来看了一眼屋外。太后兴奋道:“请道长继续说下去!”焦房道:“结合太后所问,六五比于皇上,九二比于皇后。六五爻辞:童蒙,吉;九二爻辞:包蒙,吉,纳妇吉,子克家。当指皇上仁德柔和,当选一刚强坚贞之后,以辅佐皇上,方可无往不利,且所生之子亦为克家之主!”太后眼中放光,高声道:“道长所卜深合我意!”
焦房稽首为谢,继续道:“然亦有可忧之处。初六爻辞:‘发蒙,利用刑人,用说桎梏,以往吝’,似言有女轻动刀兵,以脱桎梏,用之则其事难成;六三爻辞:‘勿用取女,见金夫,不有躬,无攸利’,似言有女贪财好利,蛮横无礼,用之亦大不利。”太后道:“那便是说有一名大吉之女,两名不吉之女?”焦房缓缓点头道:“卦象似可如此解释。”太后看一眼石显,赞叹道:“焦先生果然高人!但不知如何分辨三女何者为吉、何者为凶?”焦房道:“方才已说,刚强坚贞者为吉,轻动刀兵者、贪财好利者为不吉。”太后追问道:“可否告知三女各自家世或者姓氏?”焦房略觉不快,摇头道:“易者言象言意,岂可知具体家世?那是街头算命先生所为!”太后一愣,没想到焦房会如此明确的拒绝自己,随即一笑道:“本宫听说前朝如袁天罡、李淳风等易学大家能后知五百年,何年何月何人何事皆可推演,焦道长为本朝易学翘楚,当然超迈前朝。此事关系重大,故本宫不辞辛劳亲自前来,请道长不必谦逊自晦!”说着竟然在座位上朝焦房欠身为礼。
焦房忙站起身来躬身稽首还礼,道:“太后谬赞!贫道资质驽钝,学易几十年一直未窥堂奥,不敢称本朝易学翘楚,更不敢与前朝大家相比。太后不如召其他贤士垂问,让太后白跑一趟,贫道罪该万死!”太后半晌无言,突然猛的一拍面前桌案,吼道:“焦房,本宫为天下之主,今日以三顾茅庐之诚,亲自来此求教。你却百般推辞,还任由那小道士夹枪带棒的讥刺本宫,你以为本宫听不出来吗?你现在算不出来了,二十五年前,你不是帮先帝算得很好吗?你以为本宫奈何你不得吗?”焦房听罢连忙跪下,叩首道:“太后教训得是!当年贫道年轻狂妄,自以为得道,实则一无所知;以荒谬之论谏于有道之君,险误国家大事。今日又负太后似海深恩,罪不可赦。请太后杀贫道个二罪归一,贫道绝不敢有任何怨言!”“你……”,太后愤然语塞,瞪着焦房直喘粗气,脸上涨得通红,额头青筋暴起。门外侍立的八名内卫手扶腰间刀柄,竖起耳朵听着里面动静,只待太后一声令下立即冲进来拿人。
石会见状,连忙起身跪于太后面前,叩头道:“太后息怒!易学精微缜密,焦道长此刻或许确是未有所得,故不愿轻言,亦是谨慎之举,若勉强言之反为不美。伏请太后准其从容推算,若有所得立即主动进宫禀奏。不知太后圣意如何?”太后“哼”了一声,冷冷盯着焦房,却不发话。石会侧头焦急的看一眼焦房,期待他能有所表态。只见焦房低头沉思良久,终于开口道:“小道尽力而为!”太后显然对此回答并不满意,本想再次发火,忽又转怒为笑,道:“不臣于帝王,不友于诸侯,焦道长可谓得道高人矣!”一拍桌案站起身来,又道:“不过高人逸士当飘然海外仙山,这太白峰当终南龙脉,京畿胜地,若不能为国出力,居之岂能心安?请焦道长思量!”说完大步出门,率领众人扬长而去。
郭从京很快进来,见师父兀自还跪在地上,忙搀扶坐到椅上。焦房惘然一笑道:“一梦太白三十年,终作鸿鹄逍遥游!”郭从京道:“老太婆欺人太甚!这太白观是先帝下旨修建,师父是先帝钦定主持,她有何权力赶走师父?”焦房却不回应徒弟的抱怨,而是继续叹道:“唉,国运何其多舛!”郭从京疑道:“卜婚娶而得蒙卦,本是大吉之兆,不知师父为何如此忧虑?”焦房道:“匪我求童蒙,童蒙求我。初筮告,再三渎,渎则不告。”郭从京点头道:“弟子明白了,这老太婆刚愎蛮横,亵渎神明,确是不足与言天道。”焦房道:“她六岁进宫,十五岁外祖父杀死其亲父亲兄,却又立其为后;二十八岁为太后,孤儿寡母治国二十五年。其所经历皆人之所不能承受,有刚愎蛮横之性,倒在情理之中。”郭从京不由愤然道:“孤儿寡母治国乃咎由自取!当年隐太子何其贤明,皆因其耍弄手段废掉太子,转而立其亲子。师父说其承受人间至痛,故有蛮横之性,或许是其前半生遭人欺负,后半生便学会欺负别人。只是苦了天下百姓,这二十五来江河日下,生民倒悬,可谓误国匪浅!”焦房默然。郭从京继续道:“现在她仍在,又有石会辅佐,尚可勉强维持,若它日山陵崩摧,以今上之能,不知何以为继?到时再看二十五年前所作所为,不知为是为非?”焦房略显惊愕的看着大弟子,似乎想要阻止他这大逆不道之语,却转而怆然一笑道:“你所说不无道理!天之道如水,人之道如血。人道自以为福荫后世,实则遗祸无穷;天道貌似一时落败,然则终有所报。此次怕是又要故事重演了!为师不日将远游海外,离此是非之地。”郭从京道:“徒儿也不会再待在这太白观了”,略一犹豫,又道:“徒儿一直好奇师父二十五年前所卜何卦,不知师父今日可否告知?”焦房道:“这个问题你问过多次,为师都没回答你。不过今日之后,你我天各一方,或难有再见之时;今日不妨告诉你当年情形,以解你心中疑团。”郭从京躬身点头。
焦房端起面前茶杯,浅啜一口,道:“当年所卜,乃天火‘同人’卦。”“同人卦?”郭从京不解道,“同人于野,亨,利涉大川,当也是大吉之卦啊?”焦房怔怔的看着窗外,似乎在遥想当年旧事,许久才又开口道:“柔得位居中而应乎乾,何尝不是吉卦?但天意难测,吉卦又有何用!”郭从京凝眉分析道:“内卦六二一阴处于五阳之间,柔而得位,上与九五相应,当指隐太子;九三爻辞:‘伏戎于莽,升其高陵,三岁不兴’,刚而得位,似指一带兵将军,欲应太子而不得;九四‘乘其墉,弗克攻,吉’,刚而不得位,似指一人欲同于太子而又受阻于九三;九五毫无疑问指先帝,爻辞‘先号啕,而后笑,大师克相遇’,似言先帝先对太子有猜疑伤痛之心,后又冰释前嫌,皆得力于大师之调和。弟子大胆猜测这大师便是指的师父!”说完对焦房又一稽首。焦房原本呆滞的目光中立时闪出一缕光芒,满怀欣赏的看着爱徒道:“从京,你于易学已登堂入室,所解甚有道理。为师事后多次回想推算,亦同你所言,甚至九三、九四各自指谁也已想明白。只是后来所发生之事始料未及。唉,为师大师是做了,但也成为了帮凶!”郭从京追问道:“后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焦房摇头道:“具体为师也不太清楚。大概听说是有人找来了白狐,用白狐指认哪位皇子是真命天子,但白狐似乎并不认可隐太子。”郭从京愤然道:“明明有储位太子,还找来一个畜生指认什么真命天子,岂不可笑?想来定然是方才之人在背后运作!”焦房并不回应弟子此语,而是继续道:“后来先帝又召我进宫,问我卜卦是否准确?我说:‘臣依陛下之命,诚心而祷,得卦如此,准与不准唯陛下判断’;先帝又问:‘你为朕所祷问具体何题?’,我答曰:‘陛下命臣祷问国储,臣便问的国储’;先帝道:‘那便对了,国储未必为太子。道长之卦或许该用于楚王’,我忙说:‘国储便是太子,太子便是国储,此有何疑?臣之卦当应在太子。太子贤孝柔顺居于六二阴位,陛下飞龙在天居于九五阳位,正与太子上下相应,陛下不可为其中奸人所间’;先帝道:‘疑则求卦,不疑何卜?道长若言无疑,则又何必为朕卜卦?’我无言以对,心中悔恨万分,恨自己虽学易一生,实不知大道。先帝所言不错,不疑何卜?我又何必多此一举?只需直谏先帝对太子坚信不疑即可!”说着眼中不由泛起泪光,深为自己间接促成旷世大错而愧悔不已。郭从京道:“所以师父今日一再推辞为太后卜卦!师父也不必太过自责,此事便是没有师父一卦,也势所难免。老太婆与老太监联手,哪有好事?先帝虽号为英明神武,实则明于大政,昧于细节,且刚愎自用,好大喜功,易被身边人蒙蔽,故有后来之祸。”焦房默默点头,自己心中虽一直对先帝分析批判,但从未如郭从京这几句话说得透彻精辟,不由对得意弟子更加赞叹。
郭从京继续道:“只是这同人卦之上九爻:‘同人于郊,无悔’,弟子想不透是何指向?”焦房点头道:“为师亦曾多方推想。后来偶尔听到有流言说隐太子并未真死,而是被人替换救了出来,流落民间,为师便猜想或许最后一爻便应在此事。同人于郊野之外,平安了此余生,亦可无悔。”郭从京惊喜道:“师父所言有理!得同人卦者焉有中途夭亡之理?定还在民间。师父若离此山而去,弟子便云游四海,寻访真龙。老太婆祸乱天下,将来只会愈演愈烈,到时还需真龙复出收拾局面。”焦房道:“其人若真的在世,也已年过四十了。”郭从京道:“年过四十又何妨,文王遇太公,都已七十多岁了!”焦房目光闪动,仔细端详自己的大弟子,良久方道:“愁闻剑戟扶危主,闷听笙歌聒醉人,为师是无此雄心了!早知你入世之心仍盛,也罢,既然不容于此山,索性便去闯出一番天地。不过切记,即使他日真能成太公之功,亦要学张子房,功成拂衣退。不可贪名利,亦不可任性使气,方可常保此身!”郭从京道:“师父放心,弟子行水之道,不行血之道。”焦房点头。
第二日一早,郭从京便拜别师父下山。行至半山,小师弟邵节从后面追来,高喊道:“师兄留步,师父还有话吩咐!”郭从京停下脚步,见邵节背着一个黑布口袋,跑得满头大汗。来到面前,邵节边喘息边道:“大师兄,师父命我给你送些干粮路上吃”,说着将口袋递给郭从京。郭从京打开一看,见装了十几个大大的白面馒头,还冒着热气;奇怪的是口袋里面还缝上了一层牛皮纸,导致热气散不出去,馒头面上已起了一层水皮。郭从京连声道谢,将口袋背在肩上,转身准备继续赶路。邵节道:“师兄,师父还有吩咐,让你将馒头吃完后,将口袋送给一个水底行走的人,说你以后用得着。”郭从京大奇道:“水底行走的人?师父为何如此吩咐?”邵节摇头道:“我也不知为何,只是师父说昨夜为你卜了一卦,要如此办理才行。”郭从京追问道:“师父卜得什么卦?”邵节又摇头道:“师父没说,只说要你照办即可,也不必再回去问。师父明日一早也要离山远游去了。”郭从京无奈,只好告别师弟,径自下山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