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车发动机的轰鸣声浊重,混进车厢内的闷热,惹人躁乱。
车尾靠窗的位置上,纪钟谙两手抱在胸前,耷拉着的头随车体的摇晃不时与车窗轻碰,褐色发丝在暖色阳光下透出或深或浅的棕。
眉心微紧,他在昏沉中阖眼已久,似乎陷入一个冗长的梦。
弹击金属规律而短促的声音在耳畔回荡,纪钟谙忽觉眼前的模糊渐渐清晰。直至看清视野里的身影,他才反应过来自己仍在梦里。
面前的少年懒散靠在墙转角,校服外套松垮,手里还把玩着一枚硬币。
硬币倏忽间被抛出,少年抬手接住后,又抛出,接住,如此重复。
纪钟谙当然知道少年是谁,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高中时的屌样。
他记得,此处是高二教学楼后边的一处墙角,因为和另外一栋楼形成半封闭空间,所以也是学校里不良少年们的常顾之地。
隐约间,有脚步触地的轻哒声混进耳中。
当啷——
硬币忽然掉落在地,纪钟谙略惊,目光顺着它滚落的方向移去。
滚动了一段距离,那枚硬币忽被一双白鞋阻去前路,原地打了个圈后停在鞋前。
纪钟谙的视线在鞋尖滞留两秒,一种莫名的熟悉感衍生成疑惑,于是视线上移想看清来人——
砰!
巴车猛然拐进站口,纪钟谙冷不防撞上车窗,头与玻璃相撞发出闷响,引得邻座的人都为之一惊。
“嘶……”纪钟谙扶额,烦躁睁眼。
窗外的站台冷清,偶尔掠过一对燕子,扑闪着翅膀落地又腾起。
-
“诶,我说你啊,回湛桥也不提前跟人打个招呼。”电话那头的潘新竹隔空埋怨,“合着纪少打算把车送我了?”
纪钟谙扒拉了一下背包肩带,脑海中浮现出半年前潘新竹找他借车时的满脸殷勤。
“野哪儿去了?”纪钟谙不耐啧声,“给老子开回来。”
“不是你……”
小县城的暮色时分显得温柔而缱绻,天桥上,纪钟谙高大的身影被斜阳拉长,和单调的路灯一同融进霞光。
他刚要接话,抬眼一瞬,不远处身着一袭白裙的倩影闯入视野。
女人齐腰的长发随动作轻晃,清丽的面容被落日余晖润色出光彩,身段姣好偏瘦,仅是远远望去,便能让人感知到她的温润。
和女人一道的,还有三个小孩子。纪钟谙遇上几人时,女人正蹲着身子同其中一个男孩说话,说着说着,笑意在彼此脸上绽开。
另有一小女孩似要调皮些,趁女人不注意,忽然向她后背上扑去,嬉笑着勾住女人的脖颈。
女人自然被这猝不及防的重力扯住身子向后仰去,险些坐在地上,可到最后只有一抹无奈却透着溺爱的笑挂在颊边。
纪钟谙眸色微动,怔在原地良久。
一个曾经好像时刻念住的名字在此刻变得苦涩,抑住舌根,难以道出。
或者说是,陈旧得积了灰的遗憾。
“许……人间?”
纪钟谙低声轻喃,被回忆裹挟进过往。
高一刚入学那天,纪钟谙头晚熬夜打游戏,第二天一早顶着两只发青的眼圈跨进教室,在后排随便找了个空位坐下,栽头就睡。
中途有人试图叫醒他,但都被他抬头时略带凶相的臭脸吓得噤了声。
直到——
“喂!”
班主任一巴掌呼在少年后背上,语调拖长。
“你小子怎么回事儿,开学才第一天就这萎靡不振的样儿?”
纪钟谙支起脑袋,扫了眼桌旁的中年男人,没吱声。
然而此刻,全班人的目光正落在两人身上,于是众目睽睽之下,班主任似乎被纪钟谙的散漫态度惹恼。
“你什么态度?啊?”班主任指尖直怼少年,“什么臭脸呢?!”
纪钟谙皱眉:“我哪儿……”
没等他说完,班主任直接大手一挥,指向教室前门。
“去!外边儿站着清醒去!”
“……”
强压郁闷,纪钟谙无奈之下只好照做。
路过一排排座位时,他明显觉察那些刻意投放到自己身上又警觉收回的目光。
直到在教室前门外站定,被走廊间的风吹得清醒了些,纪钟谙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他的表情好像被误解了。
事已至此,纪钟谙也懒得多去解释,站在教室外百无聊赖。
听着教室里传出的絮叨莫名又泛起困意,他只好想办法转移注意力以防自己站着睡着。
旁边即隔壁班的教室后门,纪钟谙靠住墙角,歪头向里瞄,里边的人正挨个上台作自我介绍。
他忽地来了点兴致。
又一片掌声泛滥后,一个女生微低着头徐徐迈向讲台,捏起一支粉笔朝黑板上写去。
纪钟谙还没看清名字,女生便转过身来挡住了粉笔字,他眉心紧了须臾,直到台上人出声才定睛注意起女生。
“我叫许人间。”
一顿,许人间本打算就这样结束,又觉着有些敷衍,想了想,接着补充道:“‘曾许人间第一流’的‘许人间’。”
少女生得干干净净,一双鹿眼灵动,齐肩的短发自然微卷,校服穿得周正,讲话时并不怯场,但就是给人以一种文静乖乖女的印象——
尤其于门外的少年而言。
情窦初开,而年少的喜欢,则是某个下一秒里的——
惊鸿一瞥。
“……不是哥们儿,我他妈在赤杨!”
听筒里,潘新竹的声音将纪钟谙拉出思绪。
“要么自个儿开过来,要么等老子过去毙了你。”
“……”
“得。”纪钟谙从耳侧拿开手机,“挂了。”
下天桥的路有两条,也恰好在桥末拉开一个分叉口,纪钟谙最后朝许人间和孩子们所在的道口望了望,拖着行李箱往相反的桥道走去。
“都有孩子了啊……”纪钟谙默然地想,微不可闻的叹息揉进春风,再被吹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