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喜再次醒来时,天色已经暗了。旁边那张床上,已经换了另一个伤员。
他看向给自己换药的护士。
“白儿里那个人呢?”
“旁边床上那个截肢的?”那护士问了问,见长喜点头了,才继续说下去。“幻肢痛引发术后并发症,走了。”说着,那护士叹一口气。“走前,极其痛苦——给他输液,没想到他对钾敏感,还渗钾。最后可以说是活活疼死了。”
“我会不会也那样?”
护士摇摇头。
“说起来那天的情况,也真险呐。”她说。“你当时流了不少血,几乎昏死了。后来检测血型,发现你是O型血,当时已经没有O型血的血袋了。因此我们护士一合计,找出来谁是O型血,轮流给你输上——我就是其中一个,抽了两百毫升给你。”
“那个啥血,是个啥东西?”长喜问道。
“你说血型吗?你难道不知道吗?不是说新军都很有文化吗?”
“那都是骗人的,新军只是要求认字而已。”长喜对她笑了笑。“要真有文化,还得是上学的学生,我就只上过两年小学。”
“这样啊,我刚从卫生学校里毕业,对新军还不太熟悉。”说着,那护士慢慢拆开长喜腹部的敷料。
“嘶,轻,轻点儿!疼得慌。”
换药的过程对长喜而言漫长又煎熬。他这时才看清楚自己肚腹上的伤口,缝着一道黑线,看样子比其他地方胀得厉害,红得可怖。
“看着真膈噎人呐。”
“不好看别看不就行了?也别总是乱想,越想好得越慢。”说着,那护士给长喜换上了新的敷料。
“你多大了?”
“哎呀,真没脑子,姑娘家的年龄能随便告诉人吗?”护士端起药盘轻笑一声。“不过听人说你干掉了八个敌人,算是个大英雄,告诉你也无妨——十八啦。”
“那你老家哪儿的?”长喜看护士看得眼都直了。
“哎呀你这……”
“护士,我想尿尿!”旁边那床的伤员喊道。
那护士立刻往那床去,让长喜怅然若失。
“你把我裤子扒了,叫我歪那儿,记住最后再甩几下。”旁边床上那人的话气得长喜想骂娘,心想你这要尿尿也就罢了,还那么多要求,是把人家当牲口使唤的?
他刚扭过头去想骂人,便看见护士掀开那人的被子,两条缠着绷带的胳膊白花花的,手和小臂已经没了。
看到此景,长喜刚到嘴边的话便咽了回去。
等护士端着药盘再次经过长喜床前时,他又开了口。
“我……”
“小常,前面送下来一批重伤员,是被自制手榴弹炸伤的!快抬到老孙那边儿去!”有个护士掀开病房门帘,对里面喊。
那护士一听,药盘直接放在一边,三步并作两步地出去了。
“我想打听打听,恁老家是哪儿的……”长喜喃喃着,再次闭上眼睛。
与此同时,荥皋县境内。
张任岭村一反往常的情况,深夜了仍然灯火通明。大家伙都未歇息——因为夏天长喜发恼那件事,老全的“亲家”带着一群人来找他们一家了。
老全跟着四个儿子和两个女儿,在那一帮子人面前站定,个个拿着家伙。村里其他人,能看着的都探出头来看。
“陈老全,恁家老大端午的时候,把俺家水缸兜烂了,把俺家门兜花了,这几个月工夫没空理你,现在你要公了还是私了?”
老全同样也是花了好几个月的时间,才搞明白他找的“亲家”,是县衙主官的老丈人——长喜之后,他把女儿嫁给了县官。自古有句话,叫“民不与官斗”。但私了,就是赔钱,不过恐怕是散尽家财,也不及他要的零头。而公了,便是让县衙的人把老全逮进去,让他好好地“父偿子过”,让老全把牢饭吃到饱。然而儿女们却担心老爹瘸了一条腿,年龄又大了,这公了下来,指不定人没了。
“公了。”老全拄着杖,颤颤悠悠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