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天罡等人过长安时略有耽搁,若不是阿姐催得紧,恐还要再拖延些时日,因而至灵州时已五月光景。
过夏至后,便是边塞苦寒之地也早是一片生机,自然长久不清杂草的官道也更难走了。
然阿姐饶是屁股都快颠散架了也死活不肯换马车,二对一,降臣只得心不甘情不愿地一同骑马,向西绕过贺兰山,径至沙漠才住。
降臣后知后觉道:“你之前不是说是跟弟弟走错了路,才到灵州的吗?”
“这号话你也信?”阿姐扶着腰,看傻子似的扭头看向她,“摆明了是有亲戚才来投奔的啊。”
“我也是想不通有人好好的中原不待,偏要跑边疆投奔亲戚的道理。”降臣针锋相对呛道。
“‘好好的中原’,老太婆,你这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本事我怕是这辈子都撵不上咧。”比嘴皮子好像还是阿姐更胜一筹。
“别废话了,”降臣啧一声转开话题,扬鞭指向风沙中的村落,“那就是你家?”
“嗯,望宁乡邓林村。”阿姐深吸口气,没过多解释,下马向村口行去。
“哼,近乡情怯吗。”降臣嗤一声,目光转向身后尚未下马的袁天罡,“东海之上的《乙巳占》不知凡几,大帅当真要为了一本残卷陪着她胡闹?”
“……”袁天罡只瞥她一眼,同样翻身下马,“李淳风所遗岂可玉殒?”
“我是无所谓,不过你那些手下要是知道大帅如此不分轻重,怕是要寒心喽。”降臣牵马与袁天罡并肩,道,“况且,你就不怕那群毛头孩子把事情搞砸了?”
“五成把握足以。”不动声色将四下村人神情尽收眼底,袁天罡语气未变,“况且,本帅麾下似你这般师心自用者,无。”
“没办法,老师就偏心我这不羁率性的劣徒。”臂上绕着的紫索荡开,勒着阿姐的脖子将人定在原地,降臣慢悠悠踱步上前掐着她的腮逼问道,“你又在耍什么花样?这村里人看你的眼神跟见了瘟神似的,真是你邻里?”
“瓜怂,你不就是在贺兰山遇见额嘞?”阿姐将自己的脖子从布绳下抢救出来,通红的脸色迅速恢复正常——她已经差不多习惯了,“老这么疑神疑鬼的,额又么求你跟着来?”
还不等降臣回嘴,阿姐已经无趣地从她身侧绕开,径自上前猛砸紧锁的木门:“二大爷,额回来咧,开开门。”
院内不闻应声,却有沉重的脚步噔噔噔临近,然后半朽的木门被霍然拉开,来人脸还没露,蒲扇似的巴掌已经扇在阿姐脸上,动作快得袁天罡和降臣都来不及阻止:“有娘生没娘养的贱种,这么些天死哪儿去了?田里的草长得都快比你爹坟头还高了,好吃懒做的货,不干活指着老子白搭钱给那小痨病鬼买药?”
“额知道咧。”阿姐默默受了这一巴掌,半让开身子,将对方视线引向袁天罡二人,“二大爷,這两个瓜怂说是要出关,路过咱村,借宿几天。”
明知道是在骂她,降臣还得装出一副听不懂方言的样子,笑眯眯道:“阿翁可有掺了糖的豆饼?逐影挑嘴,旁的不肯吃。”
两句娇娇柔柔的问话听得邓上座一阵牙酸,这边糖价原就贵得很,一两砂糖少说要十文,差不多一斗米,拿这玩意儿喂马?这马是金子打的?
不待邓上座开口,降臣已自腰后摸出个飞绣朱印的钱袋来,摸出块不成型的金片,抛在邓上座脚边:“这些应该够了吧?”——俨然一副不谙物价的样子。
邓上座的嘴角比掉缸里的瓢都难压,盯那钱袋子的眼睛都直了:“哎呦,这喂马是够了,但您要住下来么......”
降臣只掂了掂那锦囊,眼波流转掩去笑意,便将整只生绢的钱袋子丢下:“懒得算了,待我走时剩下的还我便好。”
“您真是爽快人,”邓上座赤红着一张脸,忙不迭将金叶和钱袋捡起来,踢阿姐去牵马,自己上前为降臣引路,“小老儿姓邓,是这望宁乡的里正。这位侍卫老兄,您家主子怎么称呼?”
短短十四个字怎么能翻这么多逆鳞呢?
莫说阿姐一时间呆在原地,便是降臣吞口水的声音都格外响亮。
袁天罡倒是不见停顿:“夫人姓宋。”
“好嘞,那宋夫人稍待,小老儿先去将主屋与东厢拾掇出来,供二位起居。”邓上座叉手见礼,回头已是一声喝令,“婆娘小子快出来迎贵客!”
“你丫叫魂呢?那小贱人算什么......”干瘦的女人打了帘子探出头来,凶恶的表情才撑起三分,待看清邓上座手里金灿灿的钱袋子,便霎时挤出与丈夫如出一辙的谄媚笑容,凑上前来见礼,“哎呦,二位贵客一路颠簸,怕是还没吃午饭吧?我这就去给二位准备,只不知二位口味?”
“......多放辛香,荤素各半。”降臣吩咐一声,便由邓上座引着迈进主屋。
家中情况阿姐只字不提,降臣便只能从旁侧推论。譬如这一路行来,村中房屋多为土筑草堆,唯他家可见些砖木,再譬如那随侍在女主人身后的婢妾和房内的摆设,这少说也是中人之家,倒是与他里正的身份相合。
贵客面前没有阿姐出头露脸的机会,见小姑娘被赶出去打酒,降臣自然不会放过这空隙,从邓上座口中套话:“邓里正方才说需买药,家中可有病患?”
“没有的事,”邓上座说谎半点不见迟疑,表情诚恳得不像话,“我侄子不过咳了两声,就给二丫吓跑了,我这不是看她回来了,想教训教训她?小伙子身体倍儿棒,早好了。谢夫人心善。”
“既然如此,可否现身一见?”降臣的表情比他还诚挚,像是真信了似的。
“乡野的小子,没见过世面,怕冲撞了贵人,我早让他们躲起来了。”邓上座心思活泛,对答如流,“您若是要见,待我好好调教两日,再向您叩首。”
“罢了,这怎么好麻烦你。”降臣目光收回,转开话题,“劳烦里正代我将行囊取来。想是方才忘在逐影背上,被那小姑娘牵去了。”
“小杂种没一点眼力,”邓上座啐一声,又赔笑道,“小老儿这就去取来。”回头吆喝一声“僧香,上茶”,又忙不迭走了。
至邓上座身影消失,降臣方眉头皱起:“大帅,这村子......恐有异。”
袁天罡提起凉透的茶壶斟上半杯:“提到病患时,里正言行诡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