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陆芙留下的玉简里,是一个能暂时遮蔽记忆的法子。这女鬼不仅手段了得,还很会察言观色,仅是对他的神魂匆匆一瞥,便知晓了困扰他数年的事。
穿越了不知多少个世界的冤魂,手里底牌多得很,这玉简显然是提前准备好的,哪怕他没有提加结界的事,她大概也是会以此作为交换条件的。
司虞失笑,把玉简收起。
陆芙离去后很快销声匿迹,司虞本以为凭她那消凶化煞的本事很快能闯出点名声,哪知道几年过去,要不是他留下的符印还能证明这鬼没被劈散,司虞真以为她死了。
又过了数十年。
司虞早就吃透了陆芙给他留的遮蔽记忆之法,这技能可以自发地选择将记忆屏蔽,像是将照片收纳在相册中一般,需要时再开启。
脑子里纷杂的往世回忆被暂时清空,司虞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他终于能够如常人一般交际,和志同道合的朋友一同开怀畅饮,和——
视线落在与友人一同前来的女修身上。面容姣好的女子正笑意盈盈地回望着他,眼波流转中情意绵绵。
不知怎地,司虞忽然没了兴致。
罢了,色即是空,还是专心修炼为好。
有传言道,今日,鬼琴楼将现世。
鬼琴楼乃近年来突然出现的一处秘境。
说是秘境,其实那只是一座废弃的烟花之地,因被擅抚琴的乐姬亡魂怨气所染,成了与她相随的鬼楼。
最开始,有凡人男子被乐姬的琴声迷惑,入楼与乐姬畅饮三日。乐姬并未伤他,只是在夜深人静时凭窗而立,默默垂泪。男子见不得美人伤心,自是殷切安慰,乐姬掩面痛哭,几近失语,不得已之下,常伴乐姬身侧的侍女向男子道出了乐姬的身世。
乐姬本是青楼的头牌清伶,名唤淙娘,自幼在楼中长大。那座青楼便是淙娘的世界的全部,她不在意楼外的天地,只愿一生与琴相伴。
谁曾想,仅是这样小小的愿望,会因为她自身而毁灭。
这个如同浮萍般轻贱的女子,偏偏身怀异灵根。
时逢各州仙门广收门徒,各地都在寻找天赋异禀的好苗子。
一个小宗门的堂主正为无法与各大门派抢生源苦恼,借酒消愁时却发现随身携带的测灵石光芒大盛嗡嗡作响,他循着动静一路跟来,最后在青楼前停住了脚步。
堂主眼中风暴翻滚,苗子难得,可这般出身,若是将人收入门中,岂不是遭人笑话?
心思纠结时,堂主见一锦衣纨绔自青楼而出,这才日上三竿,那纨绔早已喝得云里雾里,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
仔细一听,大约是他家明明给仙门使者塞了好处,他却还是被刷了。
堂主心下一动,计上心来。他在纨绔身上落了个印,便潜进青楼。
入夜后,堂主掳走了昏迷的淙娘,循着印记找到了纨绔的家,腾云驾雾地落在院中。
仙人来访,富户自是举家相迎。堂主道明来意,表示自己可用宗门秘法,将这青楼女的异灵根种到纨绔身上。纨绔的父母喜出望外,奉上地契屋舍、金银财宝,只望仙人立刻动手。
而纨绔本人看到淙娘那娇花般的面容后,有了别的想法。
堂主一见他眼中淫靡之意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给了三天时限,并吊住了淙娘一口元气,以防她被玩死。
于是,从未踏出青楼的可怜姑娘经历了三天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折磨,最终被剥了神魂挖出灵根,尸身随一卷破苇席一道被扔在了城外的乱葬岗。
纨绔如愿以偿地踏入了仙途,而堂主虽然没能收到可心的徒弟,却获得了大量的财富。
从此,纨绔一家和堂主所在的门派有了心照不宣的约定,若是纨绔的后人想要踏足仙路却苦于资质不足,便会向堂主奉上巨额财宝,换取优异的灵根;而堂主也因给宗门带来源源不断的财力而坐上掌门之位,凭着在凡世收拢的钱财,渐渐扩大山头,当初不入流的小门派改头换面,跻身一流宗门之列。
至于那具乱葬岗的女尸,早已被遗忘。
大约是死得过于惨烈,淙娘的魂魄受怨气所困,久久没有消散,再加上被吊住的那口元气,歪打正着地保留了她的记忆。
淙娘的冤魂日复一日地回忆着自己的遭遇,恨意越发浓重,她本能地吞噬乱葬岗的幽魂,滋补着自身。
直到有一日,她忽然发现自己不再受尸身的禁锢,可以离开了。
此时人世已不知过了多少岁月。
淙娘顺着模糊的记忆找到了自己出生长大的青楼,此时城镇已因战争而废弃,曾经的花红酒绿之地已是一片破败荒芜。淙娘将自己与那座青楼化为一体,像是蜗牛背着自己的壳,踏上了寻仇之路。
从此,在某些月光皎洁的夜晚,那座破败的青楼会悄无声息地出现,被它找上的人,也许就是当初那个纨绔的血脉。
“郎君,你说那些夺人灵根的人,该死吗?”侍女歪着头问道,芙蓉花般清丽的面容泛着青白,月光下竟让人觉得可怖。
男子早已冷汗淋淋。
原因无他,此时他体内,正埋着一条本不属于他的灵根。
前日里他如愿被寒水宫收为入门弟子,不日将踏上仙途。
“你、你是……”
琴声响起,淙娘玉手轻挑,一声狰响震得男子神魂涣散。
“郎君,你可为愿为淙娘报仇?”乐姬泪光破碎,语调哀戚。
“郎君,那剥离灵根的法子,我教你可好?”侍女巧笑嫣然,声音轻快。
天色大亮,鬼琴楼早已没了踪迹。
男子失魂落魄地回到家中,给大门落了锁。很快,院内惨叫声响起,暗红的血水淌过大门,填满了路面青石砖的缝隙。
当官差砸开大门时,院内早已无人生还。
(五)
“这故事不对。”司虞放下茶盏,敲了敲桌面,“既然是鬼琴楼,想来那乐姬是以琴为武器,可琴从何来?还有,那个教人剥夺灵根的侍女又是哪里冒出来的?”
“可不是呢。”友人耸耸肩,混不在意,“也就是个坊间传言,要我说啊,八成是那男子的仇家动的手,再化用了淙娘的故事,将这杀孽推到个亡魂头上罢了……嗨,这次离火宗大张旗鼓摆了阵势要驱邪除鬼,我们也正好看看这鬼琴楼是什么路数嘛。”
“说起来啊师兄,我怎么感觉故事里那个剥人灵根的手段,有点像离……”
“灵鹤!”友人喝止了师妹的话语,敛了神色道,“没有根据的话别乱说,这儿可是人家地盘。”
灵鹤不满自己被打断,瘪了瘪嘴。
三人正坐在离火宗荫庇下一个小镇郊外的茶馆。此时将近午夜,茶馆还没打烊,掌柜的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暗自好奇为何今日生意如此之好。
若是开了神识便不难发现,茶馆此时的客人,绝大多数都是修真者。离火宗掌门萧度请了卜天门高功明视真人起卦,算得鬼琴楼今夜将在此地现世杀人,便早早设了仙炉燃了灵火,只待那鬼琴楼入瓮。
时辰渐近,四周的窃窃私语声越发急促。
蓦地,拂过竹林的风静止了一瞬。
“来了。”司虞话音落下,一层结界护住自己与同行的两人。
只见比夜空更加漆黑的雾气自四面八方升腾而起,遮天盖地,取代了天幕,将方圆数里的地界包裹其中,虚假的夜空中,接连显现出繁星点点,组成万千光路。
“好重的怨气。”友人抱着长剑感叹,尽管被结界隔绝,那阴冷窒息的感觉依然压迫着他,“鬼琴楼都没现形呢,已经这么夸张了。”他看了一眼揪着司虞长袍的师妹,摇了摇头。
司虞看着那繁星组成的轨迹,抽了抽嘴角。
不声不响沉寂了这些年,一搞就搞了个大的,倒也像她这穿越者中的老手会干的事。